==========================================================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沂水∑君翊】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下了半个月还在下,天天都是鹅毛飘洒。草原一片沉寂,看不到牛羊和马影,也看不到帐房和人群,人世间的一切仿佛都死了。野兽们格外活跃起来,肆虐代替了一切,到处都是在饥饿中寻找猎物的狼群、豹群和猞猁群。使命催动着藏獒勇敢而忠诚的天性,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群在獒王冈日森格的率领下,扑向了大雪灾中所有的狼群、所有的危难。   大黑獒那日终于闭上了眼睛。   出发的时候,大黑獒那日就已经不行了,腰腹塌陷着,眼里的光亮比平时黯淡了许多,急促的喘息让胸脯的起伏显得沉重而无力,舌头外露着,已经由粉色变成黑色了。   冈日森格已经知道大黑獒那日不行了,这是陪妻子走过的最后一段路,它尽量克制着自己恨不得即刻杀退入侵之狼的情绪,慢慢地走啊,不断温情脉脉地舔着妻子,大黑獒那日停下了,接着就趴下了,躺倒了,眼巴巴地望着丈夫,泪水一浪一浪地涌出来,眼睛就是不肯闭实了。冈日森格趴在了那日身边,想舔干妻子的眼泪,自己的眼泪却哗啦啦落了下来。   大黑獒那日死了,它死在前往狼道峡阻击犯境之敌的途中。獒王冈日森格泪汪汪地站起来,就在那日身边用四条腿轮番刨着,刨下去了一米多深,刨出了冻硬的草地,然后一点一点把那日拱了下去。掩埋是仔细的,比平时在雪中土里掩埋必须储存的食物仔细多了,埋平了地面还不甘心,又用嘴拱起了一个明显的雪包,然后在雪包边撒了一脬尿,在四周形成了一个无形的具有巨大慑服力的屏障。   一切都是猝不及防的,大黑獒那日走得这么仓促,这么不是时候,都没有给它一个从从容容伤心落泪的机会,它只能在心里呜呜地叫。   獒王冈日森格不知疲倦地奔跑着,紧跟在獒王身后的,是一只名叫江秋帮穷的大灰獒,它身形矫健,雄姿勃勃,下来是徒钦甲保,一只黑色的钢铸铁浇般的藏獒,大力王神的化身,离徒钦甲保不远,是它的妻子黑雪莲穆穆,穆穆的身后,紧跟着它们的孩子出生只有三个月的小公獒摄命霹雳王。   这个多雪的冬天里,第一场獒对狼的应战,马上就要开始了。   帐房里躺着十二个孩子,十二个孩子是十二条人命,其中一条人命已经昏迷不醒了,昏迷不醒的孩子叫达娃。   一匹额头上有红斑的公狼咬了一口达娃。多吉来吧把达娃驮回到了帐房,达娃躺下了,躺下后就再也没有起来,一是惊吓,二是饥饿,更重要的是红额斑公狼牙齿有毒,达娃中毒了,伤口肿起来,接着就是发烧,就是昏迷。   父亲要走了,他必须在今天天黑以前见到西结古寺的藏医喇嘛尕宇陀。如果他不出去求援,谁也不知道寄宿学校已经三天没吃的了。   多吉来吧侧过身子去,一边警惕地观察着帐房四周的动静,一边依依不舍地望着父亲,一直望到父亲消失在弥漫的雪雾里,望到狼群的气息从帐房那边随风而来。它的耳朵惊然一抖,阴鸷的三角吊眼朝那边一横,跳起来沿着它刨出的雪道跑向了帐房。多吉来吧知道周围有狼,三天前围住达娃的那群饥饿的狼,那匹咬伤了达娃的红额斑公狼,一直埋伏在离帐房不远的雪梁后面,时刻盯梢着帐房内外的动静。但是它没想到狼群会出现得这么快,汉扎西刚刚离开,狼群就以为吃人充饥的机会来到了。   它看到三匹老狼已经抢先来到帐房门口,便愤怒地抖动火红如燃的胸毛和拴在鬣毛上的黄色经幡,瓮瓮瓮地叫着冲向了它们。   多吉来吧在冲跑的途中噗的一个停顿,然后又飞腾而起,朝着站在雪道上的那匹老公狼扑了过去。它的眼睛瞪着老公狼,身子却猛地一斜,朝着右首那匹老母狼砉然蹬出了前爪。多吉来吧的一只前爪快速而准确地蹬在老母狼的眼睛上。老母狼歪倒在地,刚来得及惨叫一声,多吉来吧就扭头扑向了还在雪道上发愣的老公狼,这次是牙刀相向,只一刀就扎住了对方的脖子,接着便是奋力咬合。多吉来吧一口咬断了老公狼的喉管,也咬断了它的凄叫,然后扑向了左首那匹老母狼。   寒风正在送来父亲和狼群的气息:父亲危险了,三匹老狼就是为了用三条衰朽的生命羁绊住它,使它无法跑过去给父亲解围。   多吉来吧狂跑着,带着鬣毛上的那条黄色经幡,跑向了狼群靠近父亲的地方。   帐房里,十二孩子依然躺在毡铺上。 狼群迅速而有秩序地围住了帐房,三天前咬伤了达娃的红额斑公狼突然跳出了狼群,迅速走到帐房门口,小心用鼻子掀开门帘,悄悄地望了一会儿,幽灵一样溜了进去。红额斑公狼首先来到了热烘烘、迷沉沉的达娃身边,闻了闻,认出他就是那个被自己咬伤的人,它觉得一股烧烫的气息扑面而来,赶紧躲开了。它一个一个闻了过去,最后来到了平措赤烈跟前,忍不住贪馋地伸出舌头,滴沥着口水,嘴巴迟疑地凑近了平措赤烈的脖子。   敞开的狼道峡南边是来自多猕草原的狼群,北边是来自上阿妈草原的狼群,它们井水不犯河水,冷静地互相保持着足够的距离,现在是大敌当前——藏獒来了,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群来了。   多猕头狼研究着狼阵,又看了看飞驰而来的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群,走动了几下,便尖锐地嗥叫起来,向自己的狼群发出了准备战斗的信号。   所有的多猕狼都竖起耳朵扬起了头,多猕头狼继续嗥叫着,似乎是为了引起领地狗的注意,它把自己的叫声变成了响亮的狗叫,叫声未落,席卷而来的领地狗群就哗的一下停住了。   冈日森格朝前走去,走到一个雪丘前,把前腿搭上去,扬头望了望上阿妈狼群的布阵。獒王冈日森格明白,如果自己带着领地狗群从正面或南面扑向上阿妈狼群,上阿妈狼群的一部分狼一定会快速移动起来,一方面是躲闪,一方面是周旋,就在领地狗追来追去撕咬扑打的时候,狼阵北缘密集的狼群就会在上阿妈头狼的带领下乘机向北逃窜,这时候领地狗群肯定分不出兵力去奔逐追打,北窜的狼群会很快隐没在地形复杂的西结古北部草原。不,这是绝对不可以的,北部草原牛多羊多牧家多,决不能让外来的狼群流窜到那里去。   獒王冈日森格晃了晃硕大的獒头,沉思片刻,转身朝前走去,走着走着就跑起来。   领地狗群跑向了上阿妈狼群,跑向了狼道峡口的北边,越跑越快,以狼群来不及反应的速度拦截在了狼阵北缘狼影密集的地方。   獒王冈日森格停下来,目光如电的眼光突然停在了一匹大狼身上,那是一匹身形魁伟、毛色青苍、眼光如刀的狼,岁月的血光和生存的残酷把它刻划成了一个满脸伤痕的丑八怪,它的蛮恶奸邪由此而来,狼威兽仪也由此而来。   冈日森格跳了起来,刨扬着积雪,直扑那个它认定的隐而不蔽的头狼。   父亲吃力地行走着,有时候他只能在雪地上爬,或者顺着雪坡往前滚,跟踪他的狼群已经分成两拨,一拨继续跟在后面,截断了他的退路,一拨则悄没声地绕到前面,堵住了他的去路。   父亲浑然不知,在心念的经声陪伴下,终于爬上了雪梁。他跪在雪梁之上,眯着眼睛朝下望去,不禁倒吸一口冷气:狼群朝他走来,就像军队进攻时的散兵线,二十多匹狼错落成了两条弧线,交叉着走上了雪梁,一匹显然是头狼的黑耳朵大狼走在离他最近的地方,不时地吐出长长的舌头,在空中一卷一卷的。黑耳朵头狼挺立在最前面,用贪馋阴恶的眼光盯着父亲,似乎在研究一个大活人应该从哪里下口。父亲一屁股坐到积雪中,低头哆嗦着,什么也不想,就等着狼群扑过来把他撕个粉碎。   一阵尖锐的狗叫凌空而起。父亲猛地抬起了头,惊喜得眼泪都出来了,沿着拐来拐去的硬地面扑向狼群和跑向他的,是一只出生肯定超不过三个月的小藏獒。小藏獒是铁包金的,黑背红胸金子腿,奔跑在雪地上就像滚动着一团深色的风。   小藏獒是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的孩子,是个女孩,名叫卓嘎。卓嘎一个人跑来了,出生不到三个月的小母獒卓嘎胆大妄为地跑向了二十多匹狼的散兵线。   逼近着父亲的狼群停了下来,转头同样吃惊地望着小母獒卓嘎,黑耳朵头狼用爪子刨了几下积雪,似乎是一种指挥,狼群的散兵线顿时分开了,五匹大狼迎着小母獒跑了过去。   父亲大喊一声:“卓嘎快过来。”喊着就站了起来,就跑了过去。   狼是多疑的,它们觉得在人和小母獒的大胆后面一定隐藏着深深的诡计——许多藏獒和许多人一定会紧跟着他们夹击而来,而避免中计的惟一办法就是赶快躲开。   黑耳朵头狼首先躲开了,接着二十多匹饥饿的狼争先恐后地躲开了,速度之快是小母獒卓嘎追不上的。小母獒停了下来,朝着父亲摇摇晃晃走来。父亲已经不滚了,坐在雪坡上朝下溜着,一直溜到了小母獒卓嘎跟前,张开双臂满怀抱住了它,猜测到了一个严峻的事实:野驴河边没有别的藏獒,领地狗们都走了,獒王冈日森格不会来迎接他了。 狼群快速而无声地靠近着,三十步开外,二十步开外,转眼之间,离他们最近的黑耳朵头狼和另外三匹大狼已经只有五步之遥了。小母獒扑扬着地上的积雪,做出俯冲的样子,朝着狼群无知无畏地吠鸣了几声,转身就跑,跑了几步,就把头伸进高岸下的积雪使劲拱起来,拱着拱着又把整个身子埋了进去,然后就不见了,如同消失了一样,连翘起的小尾巴也看不到了。   父亲朝着高岸挪了挪,用身子挡住了小卓嘎消失的地方,瞪着狼群死僵僵地立着。   在重重疑虑之中,狼群犹豫着。父亲万分惊讶地看到,消失了的小母獒卓嘎会突然从掩埋了它的积雪中蹿出来,无所畏惧地吠鸣了几声后,一口咬住了父亲的裤脚,使劲朝后拽着。这是跟它走的意思,父亲僵硬地走了几步,又走了几步。黑耳朵头狼和另外三匹大狼跟了过来,始终保持在一扑就能咬住父亲喉咙的那个距离上。垂涎着一人一獒两堆活肉的整个狼群随之动荡了一下,就像静止不动的一片黑树林在大雪的推动下猛可地移动起来。   接着就是静止。狼群静止着,它们盯死的活肉我的父亲静止着,连小母獒卓嘎也哑然静止了。静止的末端是一声哗变,覆满高岸的积雪突然崩溃了,哗啦啦啦。雪崩的同时,出现了一个棕褐色的庞然大物,嗷嗷地吼叫着,又出现了一个庞然大物,也是嗷嗷地吼叫着。   上阿妈头狼看到领地狗群在一只金黄色狮头公獒的带领下奔扑而来,立刻意识到獒王来了。   冈日森格低下头颅,蹭着地面猛烈地撞了过去。   上阿妈头狼噌地跳了起来,凶恶的神情和尖利的牙齿都好像是扑上前去撕咬对方的样子,柔韧的狼腰却明智而弹性地弯过去,忽地一下掉转了身子,等冈日森格的牙刀飞刺而来时,它的喉咙已经安然无恙地离开了獒王攻击的锋芒。这时一匹身材臃肿的尖嘴母狼疯跑过来挡住了獒王扑跳的线路,上阿妈头狼蹭着母狼的身子跳起来,一头扎进了前面密集的狼群,只让冈日森格锋利的牙刀飞在了它的大腿上。   很快就是狼尸遍地了,准备北窜的上阿妈狼群这个时候不得不在头狼的带领下朝南跑去,没跑多远就碰到了多猕狼群的狼阵。多猕狼群和上阿妈狼群打起来了。   上阿妈头狼嗥叫起来,告诉闯入多猕狼阵的部众赶快出来,上阿妈狼群的举动立刻引起了多猕头狼的注意,它不停息地嗥叫着,指挥自己的狼群坚守阵地,咬死一切闯入狼阵的野兽。   哗的一声响,就像浪潮奔涌,多猕狼群整齐划一地丢下了闯入狼阵没有来得及咬死的上阿妈狼,逃跑了,去和上阿妈狼群比赛亡命的速度了。疯狂的逃跑后面,是藏獒以及所有领地狗更加疯狂的追撵。   獒王冈日森格把追兵分成了三路,一路由大灰獒江秋帮穷率领,追撵上阿妈狼群,一路由大力王徒钦甲保率领,追撵多猕狼群,另一路由獒王自己率领,处在两条平行线的中间,作为两路追兵的接应。   领地狗群的扑咬开始了,大灰獒江秋帮穷一连扑倒了三匹殿后的狼,又大吼一声,吓得一匹母狼和一匹幼狼栽倒在地,浑身颤抖着再也站不起来了。   就在部众纷纷倒下的时候,上阿妈头狼采取了一个引敌向邻的办法,它带着自己的狼群迅速向多猕狼群靠拢,好像这样就能把追兵全部甩给多猕狼群。   冈日森格没费多少工夫就追上了上阿妈头狼和它身边的身材臃肿的尖嘴母狼,只差一步就可以咬住头狼的喉咙了,上阿妈头狼毙命的时刻已经来到了。   小母獒卓嘎带着父亲来到了河边的高岸前,又钻进一公一母两只藏马熊一起冬眠的洞穴,用吃奶的力气咬它们的肉,撕它们的皮,看到它们惊醒后怒然而起,便赶紧跑出来,机敏地把父亲拽离了洞口。   两只藏马熊一前一后冲出了洞穴,它们气得呼哧呼哧直喘息,以为咬醒它们的肯定就是这伙骚动不宁的家伙,便扬起四肢冲撞而去。黑耳朵头狼首先后退了,接着所有的狼都四散而去,等它们摆脱两只藏马熊的追撵,重新聚拢到一起,寻找猎逐了大半天的父亲和小母獒卓嘎时,发现他们早已离开被狼群追逐的危险之地,走到碉房山上去了。   西结古寺马上就要到了。父亲发现,狼已经不叫了,狼群去了哪里?不会是去了寄宿学校吧?父亲这时候还没有意识到,他所担忧的,也正是跟踪围堵他的狼群急切想做到的。狼群迅速回到寄宿学校去了,在吃掉父亲的希望破灭之后,它们把更大的希望寄托在了十二个孩子身上。 寄宿学校的帐房里,躺在毡铺上的平措赤烈刚喊了一声“狼”,用一根细硬的狼须触醒了他的红额斑公狼就跑出了帐房,断尾头狼正要向自己的狼群发出扑进帐房的信号,对面不远处,那匹像极了寺院里泥塑的命主敌鬼的头狼,没有任何过渡地一跃而起,直扑帐房,一直环侍在命主敌鬼身后的属于它的狼群哗的一下动荡起来,向着帐房包围而去。   转眼之间,两匹头狼扭打在一起了,它们身后的两群狼也对撞过去。难分难解的打斗还 在继续,突然从天上传来一个金属般坚硬的声音:出现藏獒了,一只藏獒朝这里跑来了。   就在獒王追上上阿妈头狼,准备立刻咬死的时候,蓦然一股黄风吹来,那匹身材臃肿的尖嘴母狼身子一歪,楔进獒王和上阿妈头狼之间,凄厉地叫了一声,唰地停下,横挡在了冈日森格面前。獒王冈日森格一头撞过去,把母狼撞翻在地上,张口就咬。但是它没有咬住对方的喉咙,而是咬在了对方的肩膀上——獒王手下留情了。   獒王冈日森格用两只前爪死死地踩住母狼,不让它跑掉,它觉得母狼的丈夫那匹上阿妈头狼一定会来救它的妻子,就故意用爪子揉动着母狼的胸脯,让它发出了阵阵凄厉的叫声。上阿妈头狼居然逃跑得更快,任凭救了它的命的妻子如何惨叫,它都没有丝毫试图返回来营救妻子的意思,甚至连回头看一眼的举动也没有,只顾自己活命去了。   身材臃肿的尖嘴母狼在獒王冈日森格强劲有力的爪子下面拼命挣扎着,冈日森格张开了嘴,很讲究姿势地摆动着脖子咬了下去,动作不仅一点也不凶猛,反而显得十分的优雅大方。就是这优雅大方的动作,给了母狼一个被救的机会。一道闪电出现了,一匹大狼出现了,一次营救出现了。那匹大狼肯定是蹭着厚实的积雪悄悄地匍匐而来的,等它出现的时候,机敏如獒王冈日森格者,也大吃一惊:都这样近了,自己居然没看见。   冈日森格本能地护住猎物,甩头就咬,大狼似乎只想营救母狼而没有考虑自己的安危,并不躲闪,龇出狼牙接住了对方的犬牙,只听咔吧一声响,电光石火喷溅,大狼身子一歪倒了下去,这样的硬拼再健壮的狼都不是藏獒的对手。獒王张嘴再咬,不禁哎哟一声,飞出的牙刀倏然收回了。它眨了眨眼睛,瞪着大狼呆愣着,甚至让跳起来的大狼在它肩膀上咬了一口,它还是呆愣着:前来营救的居然是多猕头狼。   惨烈的战伐之中,死亡的血泊之上,震怒的獒王、厮杀成性的冈日森格,厚道地放跑了一匹怀孕的母狼。   母狼跑了。跑离的瞬间,它好像非常留意地看了一眼多猕头狼,眼里的充满了感激。   獒王冈日森格看到了母狼的眼泪,它绕过母狼,在狼群中杀出一条血路,直奔上阿妈头狼。紧随身后的大灰獒江秋帮穷和大力王徒钦甲保以及别的领地狗立刻意识到,獒王是要放过这匹母狼的,也都从母狼身边纷纷闪过,扑向了另外的目标。   上阿妈头狼朝着雪岗跑去,獒王追撵着,一前一后,它们跑上了雪岗。这时它听到了獒王的吼叫,那吼叫滚雷似的运动着,让奔驰在雪野里的所有狼、所有领地狗都听到了。   狼们依然在逃命,领地狗群却纷纷停下了,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大力王徒钦甲保和獒王一样轰隆隆地叫着,大灰獒江秋帮穷二话不说,朝着雪岗那边的獒王跑了过去。徒钦甲保犹豫了一下,跳起来跟了过去,领地狗们也都纷纷跟了过去,獒王冈日森格看到自己的部众一个个跑来,便把吼叫变成了悲郁哀痛的哭声。领地狗们一听也哭起来。苍茫无际的雪原上,藏獒以及藏狗们的哭声就像远处昂拉雪山的造型,绵绵地陡峻着。漫天的雪花纷纷把纯洁的问候落向它们:獒王怎么了?领地狗群怎么了?   还是那只硕大的黑红色魔怪多吉来吧,一口气咬死了两匹老狼、咬伤了一匹老狼,然后就去追撵它的主人我的父亲,父亲危险了,狼就要把他吃掉了。追着追着它突然又停了下来,穿过蜂拥在寄宿学校四周的狼群,跑向了学生住宿的帐房。   狼影快速移动着,很快以东南两个半月状的队形,围住了帐房,东边是断尾头狼的狼群,南边是命主敌鬼的狼群,多吉来吧朝着南边狼群的月牙阵厮杀而去,南边狼群的头狼是命主敌鬼,多吉来吧直冲过来,眼睛的寒光刺着它,出鞘的牙刀指着它。命主敌鬼本能地缩了一下身子,想回身躲开,意识到自己已是躲无可躲,便惊叫一声,趴伏在地,蹭着积雪像一条大蟒一样溜了过去。   多吉来吧已经凌空而起了,只听嘎吧一声响,命主敌鬼的屁股烂了,胯骨裂了,整个身子噗嗒一声卧在了地上。命主敌鬼头狼,利用放松的缝隙,在屁股流血,胯骨断裂的时候,竟然还能奔跃而起。就是这玩命的一跃,让它逃脱了在狼群看来已经死定了的命运。 命主敌鬼头狼重伤加身而权威犹在,它蹲踞在地上,用红亮的眼睛狠毒地盯视着多吉来吧,也盯视自己的同伴,不时地发出几声痛苦而焦急的嗥叫。聚拢过来狼群迅速调整着队形,由原来四层的布局,变成了两层,靠近多吉来吧的一层是老狼和壮狼,外面的一层是青年狼和幼狼以及正处在孕期或哺乳期的母狼。   多吉来吧从胸腔里发出一阵低沉的呼噜声,警告似的朝前走了两步,看到狼的阵线居然 一点也不慌乱,便朝后一蹲,狂躁地扑了过去。八九匹狼就从前后左右一哄而上。当多吉来吧用牙刀和前爪对付几匹老狼的时候,两侧和后面的壮狼也正好可以飞出自己的牙刀来对付多吉来吧。   多吉来吧受伤了,好几匹狼的牙刀同时扎在了它的屁股、大腿和腰腹之间,鲜血在周身滴沥,都能听到下雨一样的响声了。它看了看自己的伤口,悲愤地吠叫着,毫不怜惜自己地开始了新一轮的进攻。   狼又变了,第三拨狼代替了第二拨狼,八九匹狼按照事先商量好的,围绕着多吉来吧,准确地站到了各自的位置上。但这次多吉来吧并没有首先理睬跑到嘴边来送死的老狼,而是不停地旋转着,让围住它的狼搞不明白它到底要扑向谁。于是狼们也开始旋转,狼们始终想让老狼对准多吉来吧的利牙就随着它的旋转而旋转。只见它眼睛放电似的闪烁着,以快如流星的速度左扑右杀,漆黑如墨的脊影连成了一条线,火红如燃的胸脯连成了另一条线,矫健有力的四腿连成了第三条线,三条线并行着,就在黑压压一片狼群之间忽东忽西,时南时北,不时有狼的惨叫,不时有皮肉撕裂和鲜血迸溅的声音,不时有狼的倒下,倒下就起不来了,就只能死了。   头狼命主敌鬼叫起来,戛然而止,所有的狼都站着不动了,都用阴鸷的眼光盯着多吉来吧。狼动了,所有的狼都动起来了,所有的狼都扑向了多吉来吧。   多吉来吧咆哮了一声,它奋力反击着,牙刀和前爪依然能够让靠近它的狼遭受重创,但它自己也是受伤,受伤,一再地受伤。甚至有两匹狼把牙刀插在它身上后,就不再离开,切割着,韧性地切割着,任它东甩西甩怎么也甩不掉。   狼们嗥叫着,一个个扬起脖子,指着雪花飘飘的天空,呜哦呜哦地宣告着死亡后的胜利。   多吉来吧觉得孩子们已经死了,它没有尽到责任致使主人的学生一个个都成了狼的食物,它也就没有必要活下去了。它看到两匹健壮的公狼抢先朝着它的喉咙龇出了钢牙,便把眼睛一闭,静静地等待着,那种让它顷刻丧命的狼牙的切割。   藏獒死了。   当大灰獒江秋帮穷和大力王徒钦甲保带着领地狗群蜂拥而来时,獒王已经把积雪的坟墓刨开了,死去的藏獒赫然裸露,獒王和领地狗们一看就认出来了,一只是大牧狗新狮子萨杰森格,一只是曾经做过看家狗现在也是大牧狗的瘸腿阿妈。它们的四周是一片高低不平的积雪,积雪下面埋葬着饿死冻死的羊群,有一百多只,或者二百多只。   獒王冈日森格甩了甩头,甩掉了糊满眼眶的泪水,闷闷地叫了一声,掉转身子,示意大家该走了,情势危机,更重要的事情不是哭泣,而是战斗。   多猕狼群和上阿妈狼群都以为领地狗群已经放弃了追击,便不再狂奔,渐渐停下来,一两匹凶悍的头狼你一嘴我一嘴的撕咬着。   就在这时,獒王来了,领地狗群来了,等狼群发现的时候,已经离得很近很近了。两匹头狼的打斗倏然停止。上阿妈头狼长嗥一声,转身就跑。它的狼群迅速跟上了它,哗的一下,狼影鼠窜而去。   又一场疯狂的逃命和追逐开始了,逃命和追逐的双方都抱定了不进入昂拉雪山不罢休的目的。从西北方向吹来的风有了远方的信息,那就是血腥的味道、好几股本地狼群的味道、仿佛依稀还有多吉来吧和孩子们的味道。獒王冈日森格打了个愣怔:寄宿学校很可能出事了。   獒王冈日森格惊叫了一声,奔逐的脚步没有停下,身子却倾斜着拐了一个弯,朝着和狼群的逃逸大相径庭的方向跑去。身后的领地狗群远远近近地跟了过去,那些藏獒是知道獒王为什么改变方向的,它们也闻到了西北风送来的消息。   只有一只藏獒没有跟着领地狗群改变方向往回跑,那就是小公獒摄命霹雳王。它仍然追撵着狼群,獒王立刻由它自己的吠叫做了回答:它们要兵分两路了。   分工瞬间完成:獒王冈日森格带着大力王徒钦甲保等二十多只奔跑和打斗俱佳的藏獒,继续追杀多猕狼群和上阿妈狼群,直到把它们赶进昂拉雪山;大灰獒江秋帮群则带领大部分领地狗,去救援寄宿学校。 有一群野兽正在朝这边跑来,转眼就近了,都可以看到它们沿着膨胀起来的硬地面扭曲奔跑的姿影了。它们是黑耳朵头狼率领的狼群。它们一来就直奔帐房,闻出十二个孩子还在里面,就把帐房挤挤蹭蹭地围住了。断尾头狼叫着,率领自己的狼群扑了过去。   帐房南面的狼群里,命主敌鬼烂了屁股,裂了胯骨,疼痛得都走不成路了,却还在那里用嗥叫指挥着它的狼群。围绕多吉来吧的所有狼都朝着帐房跑去。   多吉来吧睁开了眼睛,骨碌一转,看到身边没有一匹狼,便站了起来。它张着大嘴,龇着虎牙,喷吐着由杀性分泌而出的野兽的黏液,奓着鲜血的重量压不倒的头毛、鬃毛和身毛,旁若无狼地走了过去。这时候它并不主动出击,只是用它的磅礴气势、它的熊姿虎威震慑着群狼,它高昂着大头,微闭了眼睛,似乎根本就不屑于瞅狼群一眼,只用一身惊心动魄的创伤和依然滴沥不止的鲜血蔑视着狼群,健步走了过去。狼群让开了,按照多吉来吧的意志给它让开了一条通往帐房门口的路。   多吉来吧跑进了帐房,卧在了饿得没有一点热量和力气的平措赤烈身边。   狼群趴在帐房上,用利牙撕咬着牛毛擀制的帐壁帐顶,撕咬着支撑帐房的几根木杆。   帐房烂了,接着就塌了,密密麻麻的狼影乌云一般覆盖过去。   小母獒卓嘎带着父亲躲闪着虚浮陷人的雪坑雪洼,顺利来到了碉房山最高处的西结古寺。父亲来到照壁似的嘛呢石经墙前,聆听着从一片参差错落的寺院殿堂上面传来的胜乐吉祥铃的声音,赶紧趴倒在匀净的积雪中,一连磕了好几个等身长头。   父亲磕了头,绕过嘛呢石经墙,来到自己曾经住过的僧舍前,推开门看到里面没有人,便走向了经幡猎猎的大经堂。大经堂里还是没有人,也没有一盏点亮的酥油灯,黑乎乎地空旷着,似乎连沿墙一周的七世佛五方佛八大菩萨都灭灯走人了。   寺里的佛爷喇嘛们包括藏医尕宇陀和铁棒喇嘛藏扎西七天前就分散到草原上救苦救难去了,为了在大雪原上找到受困的牧民,他们带走了所有的寺院狗,也带走了大部分吃的和烧的,只给留守寺院的几个佛爷喇嘛留下了三天的食物。如今三天的食物已经吃干喝光,可是预期中早就应该走开的雪灾不仅不走,反而越来越严重了。   父亲抱着小母獒卓嘎匆匆离去。   丹增活佛这个时候跪了下来,用一种谁也没有听到过的声腔,悲切忧戚地喊起来,喊着,他哭起来,一个早已超越了俗世情感的佛爷,一个以护渡众生灵魂为己任的高僧,在大雪灾的日子里,面对他就要一把火烧掉的明王圣殿和那些木质的明王神像,失声痛哭。   还是小母獒卓嘎在前面带路,他们沿着来时的方向,朝山下走去。突然父亲摔到了,小母獒卓嘎连滚带爬地扑过来,从后面一口咬住了他的衣服,蹬直了四条腿,使劲往后拽着。   幸好碉房山的路是“之”字形的,父亲滑到下面的路上就停住了。   前面是一座碉房,碉房的白墙上原来糊满了黑牛粪,现在牛粪已经没有了,只剩下了几面和雪色一样干净的白墙,但在父亲的语言里,它仍然是西结古工作委员会的牛粪碉房。   父亲知道,西工委的班玛多吉主任和两个工作人员半个月前就离开西结古草原去了州府。   小母獒卓嘎经过牛粪碉房下面的马圈,沿着石阶走到了人居前,冲着厚实的门,又是用头顶,又是用爪子抠。父亲用手拨拉着石阶上的积雪,几乎是爬着走了上去,发现门是上了锁的,父亲先是用手掰,冻僵了的手使不出力气来,只好用脚踹,冬天的铜是松脆的,踹着踹着锁齿就断了。小母獒卓嘎抢先跑了进去,径直扑向了灶火旁边装着糌粑的木头匣子,然后激动地回过头来,冲着父亲“汪汪汪”地呼唤着。父亲用同样激动的声音问道:“真的有吃的呀?”扑过去,哗的一下打开了木头匣子。   糌粑啊,香喷喷的糌粑,居然还有半匣子。父亲和小母獒卓嘎都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都有一种把头埋进木头匣子里猛舔一阵的欲望。但是谁也没有这样做,他知道这糌粑自己是不能全部带走的。他又把木头匣子放下,到处翻了翻,找出一个装酥油的羊皮口袋,用一只埋在糌粑里的木碗把糌粑分开了,羊皮口袋里是多的,木头匣子里是少的,少的自己带走,多的送给西结古寺,父亲蹲下来,搂着小母獒卓嘎,羊皮口袋放到它面前,指了指山上面,山上面什么也看不见,整个寺院都处在雪罩雾锁之中。小卓嘎好像懂了,一口叼起了羊皮口袋。父亲恋恋不舍地目送着它,直到它消失在雪雾中,才毅然回身,抱着装糌粑的木头匣子,踏雪而去。  父亲没走多远就离开了路,他想顺着雪坡滑下去,滑下去就是野驴河边,比走路快多了。他坐在地上,朝下轻轻移动了几米,然后就飞快地滑起来。突然他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改变了滑翔的路线,来到面前的不是野驴河边平整的滩头,而是一个巨大的看不见底的雪坑。他来不及刹住自己,“哎哟”一声,便一头栽了下去。   已经晚了,来不及援救了,獒王冈日森格带着领地狗群风驰而来,一刻不停,几乎累死 在路上,但还是晚了,帐房已经坍塌,死亡已经发生,狼影已经散去。   多吉来吧还活着,它活着是因为狼群还没有来得及咬死它,獒王冈日森格和领地狗群就奔腾而来了。狼群仓皇而逃,它们咬死了十个孩子,来不及吃掉,就夺路而去了。它们没有咬死达娃,达娃正在发烧,而它们是不吃发烧的人和动物的,但不知为什么,狼群也没有咬死平措赤烈,平措赤烈是惟一一个没有发烧而毫发未损的人。   平措赤烈坐在血泊中瑟瑟发抖,他被疯狂的狼群咬死同伴的情形吓傻了,到处都是帐房的碎片,被咬死的十个孩子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獒王冈日森格一个一个地看着死去的孩子,不断地抽搐着。   多吉来吧知道自己还活着,也知道獒王带着领地狗群来到了这里。但它就是不睁开眼睛,它觉得自己是该死的,那么多孩子被狼咬死了,自己还活着干什么。它闭着眼睛,一直闭着在血水里浸泡着的眼睛。   獒王冈日森格甩着眼泪,四处走动着,好像是在视察战场,清点狼尸,多吉来吧竟然杀死了这么多狼,十五匹,二十匹,那边还有五六匹。它边数边走,渐渐离开了寄宿学校,沿着狼群逃遁的路线,咬牙切齿地走了过去。   狼群知道,有仇必报的獒王必然会带着领地狗群追撵而来,就把逃跑的路线引向了野驴河以南的烟障挂,那儿是雪线描绘四季的地方,是雪豹群居的王国,那儿有一条迷宫似的屋脊宝瓶沟,狼群惟一能够逃脱复仇的办法,就是自己藏进沟里,而让雪豹出面迎战领地狗群。   烟障挂已是遥遥在望,狼群放慢了移动的速度,渐渐停了下来。   獒王冈日森格和它的领地狗群已经看到烟障挂了。烟气让冈日森格蓦然明白,它们已经进入了一个危机四伏的地方。獒王抖了抖浑身金黄色的獒毛,威武雄壮地朝前走去。它要行动了,要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让雪豹代替领地狗群去为西结古草原死去的孩子报仇雪恨了。   领地狗群转眼离去了,平措赤烈依然枯坐在血泊中,他已经不再发抖,傻呆呆的脸上渐渐有了表情,那是悲戚,是喷涌的眼泪糊在脸上的痛苦和惊悸。狼崽这时睁开了眼睛,发现搂着它的那双手已经离开它,正在一把一把地揩着眼泪,便悄悄地挺起身子,小心翼翼地爬出了平措赤烈的怀抱,又爬到了他身后,飞快地跑了。   狼崽一口气跑出去了两百米,发现不远处的雪丘上突然冒出了一双眼睛正在牢牢地盯着它,那是一双狼眼,狼崽浑身一阵哆嗦,惊怕地转身就走。   雪丘动荡着,银装纷纷散落,狼站了起来,用一种喑哑短促的声音叫住了狼崽。狼崽这才看清楚,它就是那匹名叫命主敌鬼的头狼,也是一匹分餐了它的义母独眼母狼的狼,它吓得连连后退,朝着野驴河上游的方向走去,命主敌鬼跟上了它。它们一前一后慢腾腾地走着。狼崽虽然害怕跟它在一起,但又觉得自己一个人走路也会害怕——害怕孤独,更害怕别的野兽,就不时地停下来,等着一瘸一拐的命主敌鬼。命主敌鬼对它很客气,每次看它停下来等自己,就殷勤地点点头,全然没有了头狼那种悍然霸道的样子,这让幼稚的狼崽感到舒服,心里的害怕慢慢消散了。   狼崽是食物,而且是惟一的食物。命主敌鬼知道自己伤势很重,已经失去了捕猎的能力,如果不能想办法把食物骗到自己嘴边,就只能饿死了。   它们继续互相靠近着,距离只剩下微不足道的几寸了。狼崽还不知道,自己在命主敌鬼眼里早就不是一匹狼崽,而是一堆嫩生生的鲜肉了。   小母獒卓嘎其实已经很累很累了,一离开父亲的视线它就放下了羊皮口袋。它坐在地上喘息着,直到力气重新回来,才又叼起羊皮口袋朝碉房山上走去。   到达西结古寺了。这时候,它已经累得挺不起腰来,趴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息着,似乎再也起不来了。就要黑下去的天色里,老喇嘛顿嘎蹲下身子爱怜地摸了摸它,又捧起羊皮口袋闻了闻,惊叫一声:“糌粑。”起身走向了丹增活佛。   丹增活佛一直在念经,他看了一眼老喇嘛顿嘎捧在手里的羊皮口袋,又回头看了看肚皮贴着地面趴展在地上的小母獒卓嘎,马上意识到是父亲把牛粪碉房里西工委的食物送来了,指了指明王殿的后面,挥了挥手。 牧民们涌出了洞口,每个人只是撮了一点点,放在嘴里塞了塞牙缝,就把剩余的糌粑送回来了。丹增活佛一撮一撮地抓出糌粑,均匀地分给了所有的牧民,也分给了五个老喇嘛。   分到最后,羊皮口袋里还剩差不多一把糌粑,丹增活佛拿着它走向了趴卧在明王殿门口的小母獒卓嘎。   牧民贡巴饶赛揪住羊皮口袋要去祭祀山神以及地狱饿鬼食童大哭和护狼神瓦恰的,带着羊皮口袋里差不多只有一把的糌粑,匆匆离开了那里。   小母獒卓嘎望着贡巴饶赛,先是有点惊讶,接着就很失望。它年纪太小,还不能完全理解人的行为,心想你们所有人都吃到了糌粑,为什么就不能给我吃一口呢?小母獒卓嘎委屈地哭了,呜呜呜地哭了。   一股寒烈的风呼呼地吹来。丹增活佛生怕沾在手上的糌粑被风吹掉,举到嘴边,伸出舌头仔仔细细舔着,舔着舔着就僵住了,就像一尊泥佛那样被塑造在那里一动不动了,而且脖子是歪着的,耳朵是斜着的,眼睛是朝上翻着的,一副想抽筋又抽不起来的样子。   着火了,明王殿里着火了。   火焰忽忽地升腾着,高了,高了。丹增活佛退出了明王殿,张开双臂拦住了扑过来要去救火的牧民和喇嘛:“走开,走开,小心烧坏了你们。”   顿嘎扑通一声跪下说:“可是佛爷,我们为什么要这样?”丹增活佛说:“地上没有火,天上看不到,白茫茫一片的草原,哪儿有人有牲畜啊?我们没有牛粪,没有柴草,没有燔烟,也没有点灯的酥油,我们拿什么点火呢?”老喇嘛顿嘎说:“就是非要点火,也不能点着明王殿哪。”丹增活佛说:“我们只能点着明王殿,明王殿是离西结古寺建筑群最远的一个殿。”   碉房山上一片火红,笼罩大地的无边夜色被烧开了一个深深的亮洞,只见亮洞破雪化雾,拓展出偌大一片清白来。天上嗡嗡嗡的响声就从这片清白中洒落下来,越来越大了。接着便是另一种声音的出现,就像敲响了一面巨大的鼙鼓,咚的一下,又是咚的一下。   丹增活佛长舒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指着远方,抖抖索索地说:“去啊,你们快去啊,有声音的地方。”   丹增活佛直勾勾地盯着密宗札仓明王殿的门边,门边的地上,就在刚才,委屈坏了的小母獒卓嘎滴着眼泪歪着头,把嘴埋进鬣毛,伤心地趴卧着。可是现在,那儿正在燃烧,一片熊熊烈火把小卓嘎趴卧着的地方裹到火阵里去了。   丹增活佛忽地站起来,扑向了火阵,扑向了被大火埋葬的小母獒卓嘎。   当獒王冈日森格决定一定要想办法让雪豹去为十个死去的孩子报仇的时候,同样的想法也出现在了大灰獒江秋帮穷的脑子里。   两只藏獒碰了碰鼻子,会心地笑了,獒王冈日森格转身迅速离开了那里。它无声地奔跑着,在朦胧雪幕的掩护下,沿着冲击扇的边缘,低伏着身子,绕过狼群,来到了屋脊宝瓶沟的沟口,警觉地站在耸立沟口的第一座宝瓶前,沟里沟外地观察了一番,然后飞快地刨深了一个雪洼,跳进去藏了起来。   这时在狼群的后面,大灰獒江秋帮穷已经带着领地狗群及时冲了过去。三股狼群动荡起来,按照一路跑来的次序逃向了屋脊宝瓶沟。   獒王冈日森格从雪洼里猛地跳了出来,狂叫一声,疾扑过去,准确地扑向了跑在最前面的黑耳朵头狼。黑耳朵头狼大吃一惊,一头撞进了冈日森格的怀抱。冈日森格摇晃着头颅,牙刀一飞,顿时在狼脸上划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痕。黑耳朵惨叫一声,以头狼的敏捷滚倒在地,滚向了自己的狼群。   獒王冈日森格像一只猫科动物,敏捷地跳向了沟口的高地,两股阴寒的目光探照灯似的扫视着冲锋而来的狼群,突然转过身去,用屁股对着白花花的狼牙,朝着屋脊宝瓶沟宝瓶林立的沟脑,用发自肺腑的声音咕噜噜地叫起来。这是藏獒招呼同伴的声音,冲锋而来的狼群急煞车似的停下了,传来一片哧哧声,蹭起的雪粉一浪一浪地冲上了天。高地上的冈日森格冲着空洞无物的屋脊宝瓶沟激动地摇着尾巴,那穿透力极强的声音变得亲切而柔情,好像许多领地狗,那些早就埋伏在屋脊宝瓶沟里的激动而好战的藏獒,正在朝它跑来。 反应最快的是已经受伤的黑耳朵头狼,它把划出深深血痕的狼脸埋进积雪中蹭了蹭,然后嗥叫一声,跳起来就跑。黑耳朵头狼一跑,它的狼群就一个不剩地跟着它跑起来。它们沿着沟口东侧风中颤动的雪线,尽量和那些隐藏着雪豹的冰石雪岩保持着距离,一路狂颠而去。   紧跟在它们身后的是断尾头狼的狼群。断尾头狼带着它的狼群,以分道扬镳的姿态,沿 着沟口西侧风中颤动的雪线,躲开那些雪豹藏身的冰石雪岩,一路风驰而去。   奔跑中的红额斑公狼从獒王冈日森格的姿势和眼神里看到了死神的咆哮,知道再跑前一步就是肝脑涂地,本能地也是智慧地戛然止步。   后面,追撵而来的领地狗群突然分开了,它们在大灰獒江秋帮穷的指挥下,一部分由它自己率领,朝东去追撵黑耳朵头狼的狼群,一部分由大力王徒钦甲保率领,朝西去追撵断尾头狼的狼群。   十二匹壮狼跟着红额斑公狼慢腾腾走向了獒王冈日森格,在离对方一扑之遥的地方哗地散开了,散成了一个半圆的包围圈。   小母獒卓嘎走了,它感觉自己又有力气了,其实它这个时候已经饿得连石头都想啃了,它强忍着冷冻和饥饿,带着每只藏獒都会有的被人信任、为人做事的美好感觉,走向了雪野深处。   九匹荒原狼从两个方向,朝着一只束手待毙的小天敌,鬼鬼祟祟移动着。它们聪明地占据了下风,让处在上风的小卓嘎闻不到刺鼻的狼臊,而它们却可以闻到小卓嘎的气息并准确地判断出它的距离:一百米了,七十米了,五十米了,它们匍匐行进,只剩下十五米了。白爪子的头狼停了下来,所有的狼都停了下来。而迎面走来的小母獒卓嘎没有停下,它还在走,懵懵懂懂地径直走向了白爪子头狼。   哗的一下,亮了,雪原之上,一溜儿灯光,都是蓝幽幽的灯光,所有的狼眼刹那间睁开了。小母獒卓嘎倏然停止了脚步,愣了,连脖子上的鬣毛都愣怔得奓起来了。   父亲顺着碉房山的雪坡滑下去,一头栽进了一个巨大的看不见底的雪坑。栽下去的父亲无伤无痛,扒拉着身边的积雪站起来,什么也不想,就想找到已经脱手的木头匣子。   雪光映照着坑底,几步远的地方,一个黑色的圆洞赫然在目,父亲从圆洞一米多深的地方挖出了木头匣子,看到里面的糌粑好好的,这才长舒一口气,扬起头朝上看了看。   这是一个漏斗形的雪坑,感觉是巨大的,其实也不大,只有十米见方,坑深是不等的,靠山的一面有十四五米,靠原的一面有七八米,对一个栽进坑里的人来说,这七八米的深度,差不多是高不可攀的。   父亲在坑底走了一圈,在靠山的一面,十四五米高的坑壁上,看到了一道裂隙。裂隙的中间裸露着一片黑色,说明那是土石,有土石就好,就可以踩着往上爬了。父亲正要伸手去摸,突然惊叫一声,发现那不是土石,那是一只野兽。   父亲知道那是狼,狼跳出裂隙走了过来。父亲吓了一跳,正要后退,就见狼又停下了,停在了离他五六步的地方,这才看到在他和狼之间的雪地上,放着那个木头匣子,狼是冲向木头匣子的,匣子里的糌粑被它闻到了。   父亲抱起木头匣子,退到了紧靠坑壁的地方,站了一会儿,看狼贴在裂隙中一动不动,便疲倦地坐在了雪地上。有一个瞬间他忘记了狼,也忘记了自己为之负责的十二个孩子和多吉来吧,这样的忘记直接导致了他的闭眼,一闭上眼睛他就睡着了。   狼撮着鼻子,龇着牙,鬼蜮一样走过来,站在了父亲跟前。父亲的头就在它的嘴边,那已经不是头了,是一个鼓起的雪包。狼用鼻子吹着气,吹散了雪粉,吹出了父亲的黑头发。狼知道,离黑头发不远,那被雪粉依然覆盖着的,就是致命的喉咙。狼的肚皮在颤抖,那是极度饥饿的神经质反应,一匹为了活下去的饿狼,马上就要把它与生俱来的凶狠残暴演绎成利牙的切割了。   当红额斑公狼招呼跟随自己的十二匹壮狼在同一时刻一起举着牙刀刺向獒王冈日森格的时候,公獒王冈日森格跳了起来,一跳就很高,高得所有的狼都不知道目标哪里去了。狼们纷纷抬头仰视,才发现獒王正在空中飞翔,已经和下面的它们交错而过。冈日森格大吼一声,直扑红额斑公狼。   红额斑公狼非同小可,就在獒王高跳而起的瞬间,它拼命朝前蹿去,一下子蹿出了一只优秀藏獒的扑跳极限。   獒王冈日森格扑到了狼群中间,却没有咬住它想咬的,只好顺势一顶,从肚腹上顶翻了一匹壮狼,一口咬过去,正中咽喉,獒头一甩,哧喇一声,一股狼血飞溅而起。 接着又是一次扑咬,这一次冈日森格把利牙攮进了一匹壮狼的屁股,壮狼还在朝前奔跑,等于是獒王的拽力和壮狼的拉力一起撕开了屁股上的血肉,壮狼疼得惨叫一声,跌跌撞撞朝前跑去,一头撞在了沟口高地下硬邦邦的冰岩上,撞得它眼冒金花,歪倒在地。   獒王跳了起来,不是原地跳起,也不是从狼群头顶飞翔过去,而是恰到好处地从狼群中间陨落而下,用沉重的身躯夯开了没有间距的一条线。   红额斑公狼毫不退缩,对着一片铺天盖地的金黄色獒毛张嘴就咬,咬了两下什么也没有咬到,定睛一看,才发现冈日森格已经改变方向,扑到右边的壮狼身上去了。那壮狼毫无防备,想要躲开,身体却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几乎就是把脖子主动送到了獒王的大嘴里。獒王一阵猛烈的咬合,看到狼血滋滋地冒出来,便不再恋战,跳到一边,用一双恨到滴血的眼睛望着红额斑公狼。   红额斑公狼挑战獒王冈日森格的扑咬正式开始了。   小母獒卓嘎吼了一声,扑向了白爪子头狼,白爪子头狼狞笑一声躲开了。   小母獒卓嘎一扑没有奏效,便又来了第二下,这一下可不得了,它虽然没有扑到白爪子头狼,九匹荒原狼的狼阵却被它一下子冲垮了,只见狼们哗地散开,一个个惊慌失措地离开它,飞也似的朝远处跑去。小卓嘎很得意,爽朗地叫了一声,正要撒腿追过去,就听一声轰响,夜色中一团黑影从天而降,在它前面五米远的地方砸出了一个大坑,松软厚实的积雪顿时浪涌而起,铺天盖地地埋住了它。它拼命挣扎着,好半天才从覆雪中钻了出来,看到一个体积很大的东西出现在面前的雪光中,以为又是一个什么敌手要来伤害它,想都没想就扑了过去。   噗哧一声响,它以为很硬的东西突然变软了,软得就像浮土,就像草灰,一头撞上去,连脖子都陷进去了。它赶紧拔出头来,甩了甩粘满了头的粉末,疑惑地看了看,才发现那不是什么有嘴有牙的敌手,而是一个大麻袋,麻袋摔烂了,从裂开的地方露出一角面袋,面袋也烂了,淌出一些十分诱人的东西,是什么?它小心翼翼地闻了闻,更加小心翼翼地尝了一舌头,不禁惊喜地叫起来:糌粑?啊,糌粑。   其实并不是糌粑,而是青稞面粉。小母獒卓嘎还不知道这是飞机空投的救灾物资,也不知道那九匹狼逃离此地并不是因了它的威力,而是空投物资的惊吓。   九匹荒原狼转眼不见了踪影。   小卓嘎很快吃饱了,肚子鼓鼓的,从每一件大衣旁边走过,它没看到人,只在一件大衣的胸兜里发现了一封薄薄的信。   信是牛皮纸的,中间有个红色的方框,方框里面写着蓝色的钢笔字。小卓嘎认识这样的信,它记得有一次西工委的班玛多吉主任把这样一封信交给了阿爸冈日森格,阿爸叼着它跑了,跑到很远很远的结古阿妈县县府所在地的上阿妈草原去了,回来的时候又叼着一封也是牛皮纸的信,交给了班玛多吉主任。班玛多吉主任高兴得拍了拍阿爸的头,拿出一块熟牛肉作为奖励。   小母獒卓嘎把信从羊皮大衣的胸兜里叼了出来,再次上路了,小母獒卓嘎没想到,它前去的正是白爪子头狼带着它的狼群逃逸的地方。   有人出现在了空投的青稞面粉和羊皮大衣旁边。   这些人是从西结古寺下来的,他们按照丹增活佛的指引,在碉房山的坡面上,找到了最先发出声音的地方,那地方有一个雪坑,雪坑里横躺着一个鼓圆的麻袋。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大家谁也不敢动,左看右看研究了半晌,老喇嘛顿嘎说:“走,我们去那边看看,响声不是一个。”他们蜂拥而去,看到的居然是一顶没有支起来的白帐篷,白帐篷连在一个人的身上,这个人正躺在地上往天上看,一见他们就坐起来大声问道:“喇嘛们,牧民们,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一伙人来到了那个鼓圆的麻袋旁,班玛多吉主任割开了麻袋,也割开了里面的面袋,抓出一把面粉嘴里丢了一口,顿时呛得连连咳嗽,咳得吐尽了面粉,才喘着气,从麻袋上下来,一步跨出雪坑说,“赶快把它分掉,不够的话,再到别的地方去找,我们一共空投了十二麻袋面粉和八捆羊皮大衣。”   这天晚上,千辛万苦来到西结古寺企求温饱的所有牧民,都得到了足够维持三天的面粉,然后四散而去,各回各的帐房了。   班玛多吉主任和老喇嘛顿嘎返身往回走。雪越来越厚,路越走越难,他们好像迷路了,怎么走都走不到碉房山下。班玛多吉吃力地爬上了一座雪丘,朝前仔细看了看,突然打了个愣怔,丢开老喇嘛顿嘎,疯了似的朝前跑去。 真是一匹了不起的狼,明知道冲过来就是死居然还要冲。獒王冈日森格抖擞起精神,迎着红额斑公狼扑了过去,却有意没有扑到它身上,而是和它擦肩而过。   红额斑公狼翻身起来,透过一天纷乱的雪片,用阴毒的眼光凝视着獒王,竖起耳朵听了听,突然扭转身子,紧紧张张跑向了那些需要保护的母狼、弱狼和幼狼。   领地狗群就要来了,红额斑公狼听到闻到了它们凌乱而有力的脚步声。   屋脊宝瓶沟的两侧,狼群终于被兵分两路的领地狗群逼上了雪线,但是雪豹——被狼群惧怕着的雪豹,被领地狗群期待着的雪豹,并没有出现。   听到了领地狗群的喧嚣声,獒王冈日森格望到了奔跑在前的大灰獒江秋帮穷,一丝尖锐的来自内心的预感,伴随着一丝如同针芒刺身的担忧油然而来。   就在獒王冈日森格眼皮底下,两只本该立刻死掉的壮狼安然无恙地溜过去了,一些母狼、弱狼和幼狼心惊肉跳地溜过去了,一群突然又回到这里来的原属于命主敌鬼狼群的狼喜出望外地溜过去了,最后溜过去了那匹用自己的生命掩护着别的狼的红额斑公狼。   冈日森格闪开了大灰獒江秋帮穷,朝着碉房山的方向奔跑而去。   半个时辰后,吞掉了十具狼尸的领地狗群在大灰獒江秋帮穷的带领下,离开烟障挂的屋脊宝瓶沟口,循着开阔的冲击扇上雪豹留下的足迹的气味,跑向了远方看不见的昂拉雪山。   雪豹,所有的领地狗都在心里念叨着雪豹,都已经感觉到饥饿的雪豹正在大肆咬杀牧民的牛羊马匹,一场势必要血流成河的厮杀就要发生了。   那一刻,在瘌痢头的狼看来,父亲已是半死不活了,它毫不犹豫地咬了下去,牙齿咔啦一响,才发现它咬住的根本就不是柔软的喉咙,而是木头匣子,它用力过猛,牙齿一下子深嵌在了木头里,等它拖着匣子又甩又蹬地拔出牙齿,再次咬向父亲时,父亲已经不是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了。他的头倏然而起,满头满脸满脖子的雪粉唰唰落下,眼睛里喷射着来自生命深处的惊惧之光,奋起胆力大吼一声:“哎呀你这匹狼,你怎么敢咬我,冈日森格快来啊,多吉来吧快来啊,狼要吃我了。”然后起身,跳出雪窝子,就像一只藏獒一样,趴在地上扑了过去,一边不停地喊着:“冈日森格快来啊,多吉来吧快来啊。”狼吃了一惊,张开的嘴巴砉然一合,转身就跑,以最快的速度撤回到了裂隙里。   父亲得想办法爬出雪坑了。他朝上看了看,刚要站起来,突然感到肠胃一阵抽搐,天转起来,雪坑转起来,眼前哗地一下又变成黑夜了。他闭上眼睛,双手捂住了头,等着,等着,似乎等了好长时间,天旋地转才过去。他知道这是休克前的眩晕,其后果就是很快躺倒在地上让狼吃掉,也知道眩晕的原因,是饥饿,他已经四天没有进食了。他不由自主地盯住了放在面前的木头匣子,又毅然摇了摇头。   父亲绝望地喊起来,但声音小得似乎连对面的狼都无法听到,他饿得已经没有力气了,连大喊一声也不行了。   父亲终于抓出了一把糌粑,吃了一口,又吃了一口,父亲把抓出来的一把糌粑吃完后就不吃了。他吃惊地发现狼正在看着他,不是一双眼睛看着他,而是两双眼睛看着他。   公狼和母狼一起流着口水,贪馋地凝视着父亲。凝视当然不是目的,它们走来了,公狼在前,母狼在后,慢慢地,迈着坚定而诡谲的步伐。   父亲惊惧得脑袋一片空白,连用冈日森格和多吉来吧的名字威胁对方都不会了,抱着木头匣子站起来,浑身哆嗦着,哆嗦了几下,腿就软了,就站不住了,一屁股坐进了雪窝子。现在,白色的地面上只露着父亲黑色的头和一双惊恐失色的眼睛;现在,狼来了,两匹大狼冲着父亲软弱的脑袋,不可阻挡地走来了。   冈日森格奔跑着,它一直都在奔跑和打斗,已经体力不支了,渐渐地慢了下来,吼喘着,内心的焦灼和强大的运动量让它在这冰天雪地里燥热异常,披纷的毛发蓬松起来,舌头也拉得奇长,热气就从张开的大嘴和吐出的舌头上散发着,被风一吹,转眼就是一层白霜了,好像它改变了毛色,由一只金色的狮头藏獒,变成了一只浑身洁白的雪獒。   天黑了,冈日森格接近了狼群,狼在上风,它在下风,狼没有发现它,它已经发现了狼。这会儿,九匹狼正排列成一个准备出击的埋伏线,全神贯注地等待着猎物——小母獒卓嘎的出现。。   迷乱的狂风大雪中,一座雪丘奔驰而来,突然停下了,停在了狼群的后面。哗啦啦一阵响,狼群惊愕地回顾着,发现那不是雪丘,那是一个披着冰甲的怪物,那也不是一个怪物,那就是一只硕大的藏獒。   冈日森格扑了过去,咬住了一匹来不及逃跑的狼,甩头挥舞着牙刀,割破了喉咙,又割破了后颈,然后追撵而去。 冈日森格心焦如焚,迎风的奔跑就像逆浪而行,越来越吃力了。体内的热气一团一团地从张开的大嘴里冒出来,冰甲也就不断增厚着,奔跑沉重起来,渐渐跑不动了,只能往前走了,开始是快走,后来变成了慢走,越走越慢,慢得都不是行走,而是蠕动了。   狼群奔跑着,为首的是上阿妈头狼,它身后不远,是身材臃肿的尖嘴母狼。头狼和它的妻子好像已经看到或闻到了一只藏獒的存在,甚至都已经感觉到了这只藏獒的乏弱无力,带 着整个狼群,无所顾忌地朝着雪丘掩盖下的冈日森格包抄而来。   当狼崽朝前跨出了最后半步,咧嘴等待的命主敌鬼一口咬住它的时候,狼崽不禁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小母獒卓嘎一听到尖叫就不走了,它本来是走向九匹狼的埋伏线的,狼崽的尖叫却让那准备要它命的埋伏线徒然失去了作用。   小卓嘎看到了一匹嘴脸乖谬的狼,看到狼牙狰狞的大嘴正叼着一匹狼崽,小母獒卓嘎的第一个反应便是把整个身子朝后一坐,低伏着身子扑了过去,突然又停下了,意识到自己还叼着一封从羊皮大衣里找出来的信,张嘴丢开,稚嫩地狂叫了一声,一头撞了过去。   狼崽翻身起来,转身就跑。小母獒卓嘎扑着,吼着,命主敌鬼把受伤的屁股塌下去,拱起腰来,凶恶地张嘴吐舌,一次次用自己的利牙迎接着对方的利牙。和所有的狼一样,命主敌鬼无法克服作为一匹狼在藏獒面前本能的畏葸,尽管这只藏獒的身量如此之小,小得就像一只夏天的旱獭。它在畏葸中极力防护着自己,眼看防护就要失去作用,突然意识到,也许孤注一掷才是摆脱撕咬的最好办法,于是就扑通一声趴下,把整个身子展展地贴在了地上。   小卓嘎围着死狼转着圈,炫耀似的喊叫着,突然瞅见了不远处正在瞪视着自己的狼崽,便欢天喜地地跑了过去。   装死的命主敌鬼睁开眼睛,迅速站起来,用幽暗的眼光扫视着小藏獒远去的背影,情绪复杂地吐了吐舌头,转身一瘸一拐地离开了那里。   狼崽一见小母獒卓嘎朝自己跑来,害怕地转身就逃。小卓嘎追了过去,是狼就必须扑咬,小母獒卓嘎扑过去了。   终于逃跑的停下了,追逐的也追不动了,狼崽和小母獒卓嘎双双累瘫在一座雪岗下面,挤在一起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一公一母两匹大狼半天没有把钢牙铁齿攮在父亲的脖子上,等死的父亲奇怪地睁开了眼睛,一瞥之下,不禁叫了一声:“天哪。”两匹狼就在三步之外,跪着,不仅仅是跪着,而是在磕头。   父亲冻硬的手,两只似乎已经不属于他的手,毅然决然地违背他的意志,把木头匣子端出了胸怀,端到了两匹狼的跟前,甚至还帮它们打开了匣子盖。   一公一母两匹狼不断把口水流进匣子,互相谦让着你一嘴我一嘴地吃起来。它们吃得很仔细,很温馨,一点也没有平时吃肉时那种拼命争抢,大口吞咽的样子。   糌粑吃完了,母狼已经回到了裂隙里。公狼守在裂隙口,用一种沉郁幽深的眼光望着父亲,好像在研究着什么。突然它不研究了,跳起来,毫不犹豫地来到了雪坑中央,撒了三脬尿,三脬尿不偏不倚处在一条线上,这条线正好把雪坑从中间一分为二截断了。   父亲起身来到雪窝子外面,在狼划分给他的领地上胡乱走着,猛不丁摇晃了一下,又是一阵肠胃抽搐的难受,又是一阵天旋地转的感觉,眼前黑了,休克前的眩晕又来了。他哎呀一声,靠在了坑壁上,接着腿就软了,沉重的身子滑了下去,滑倒在雪窝子旁边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雪又下大了,父亲身上很快覆盖了一层雪花。瘌痢头公狼忽高忽底地嗥叫着,不知为什么,它一直用一种声音嗥叫着。母狼听到后走出了裂隙,坐在地上,也跟着丈夫嗥叫起来。它们的嗥叫很有规律,基本上是公狼两声,母狼一声,然后两匹狼合起来再叫一声,好像饕餮前它们要好好地欢呼一番,又好像不是,到底为了什么,父亲要是醒着,他肯定知道,可惜父亲昏死过去了,已经主动变成一堆供狼吃喝的热血浸泡着的鲜肉了。   冈日森格把仇恨和勇气收敛在了凝固的雪丘里,屏声静息地趴卧着。   很快体大身健的上阿妈头狼从雪丘一侧跑过去了,许多狼影纷纷闪过去了,冈日森格禁不住放松地呼出了一口气。大概就是这口气的原因,上阿妈头狼突然不跑了,举着鼻子在空气中嗅了嗅。   尖嘴母狼挨着雪丘闻起来,一直闻到了冈日森格呼吸和窥伺的孔洞前,用屁股堵住了雪丘的孔洞,摇晃着那条毛茸茸的大尾巴,一副安然、悠闲的样子。 狼群再次启程了。   尖嘴母狼看到所有的狼跑进了雪雾,这才又一次用鼻子闻了闻雪丘的孔洞,然后悄然而去,很快跟上狼群,消失在了一地沙沙流淌的黑影里。   冈日森格试图站起来继续走路,但已经不大可能,冈日森格焦躁起来,一焦躁嘴腔里和舌头上就大冒热气,一冒热气就又在冰甲之内涂抹了一层冰,这层冰很快封住了雪丘上眼睛的孔洞,它发现自己什么也看不见了,一片漆黑。   冈日森格安静了,眼睛闭上了,心灵闭上了,冈日森格渐渐感觉到了融冰在脊背上的流淌,感觉到雪岗里的空间正在扩大,身子正在解脱,禁锢正在消失。它试着站了一下,没等四腿站直,头已经碰顶了,赶紧又趴卧下来,安静了一会儿,再次一站,居然挺挺地站住了。   站起来就有力量了。对冈日森格来说,安静已经过去,现在能够挽救它的,就是它在安静中蓄积的力量了。它必须奋力一跳,冲破这硕大的房子一样的雪岗。它把獒头对准了鼻息穿流的孔洞,决定就朝着那儿冲撞,那儿是雪岗最薄弱的地方。成败在此一举,生死在此一搏,冈日森格跳起来了,安静了这么长时间之后,它终于凶暴地跳起来了。   小卓嘎紧挨着狼崽卧了下来,它们相安无事地卧着,过了很久,一个共同的感觉让它们站了起来,那就是饥饿。小母獒卓嘎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个麻袋,麻袋是裂开口子的,裂口中溢出了许多积雪一样的面粉。它突然就愣了,信?信到哪里去了?   小母獒卓嘎跳起来就跑,丢下狼崽不管了,信是最重要的。它快速地跑着,闻着,一个小时后终于找到了当时它看到嘴脸乖谬的命主敌鬼正要吃掉狼崽的地方,它记得就是在这个地方,它丢弃了那封薄薄的信。信被埋住了,大概有一尺深。小母獒卓嘎坐下来长舒一口气,然后就开始刨挖积雪。它先用前爪轮番刨一刨,再调转屁股用后爪轮番刨一刨,吱啦一声响,爪子划到信封上了,它叼起来,往回走去。   小母獒卓嘎走了很长时间才走回到原来的地方,它惊喜地发现,都过去好几个小时了,狼崽一直等着它。   狼崽一见到小母獒卓嘎,就飞快地跑了过来,它边跑边叫,叫出来的声音连它自己都感到吃惊:不是狼叫,而是獒叫,是小藏獒那种虽然稚嫩却不失穿透力的吼叫。   小母獒卓嘎和狼崽扑抱到了一起,这是没有任何敌意的扑抱,两个小家伙你顶我撞地激动了一会儿,饥饿又来纠缠它们了。狼崽用鼻子拱了拱小母獒卓嘎,毫不犹豫地朝着它认定的野驴河的方向走去,它要去寻找它出生的窝,那个狼爸和狼妈埋藏食物的地方。   小卓嘎果断地跟上了它,它们走了很长时间,走进了八只猞猁的视野。它们靠着雪岗卧了下来,互相搂抱着,你呼我哼地拉起了鼾。   八只猞猁快速走过去,围住了雪岗下面酣睡着的小卓嘎和狼崽。一只雄性的花斑猞猁率先跳过去,张嘴就咬,只听咔吧一声响,上牙和下牙的会合咬出了一嘴的粉齑,噗啦啦地落在了雪岗下。   离开烟障挂的领地狗群一路奔驰,风中的信息已经告诉大灰獒江秋帮穷,雪豹群就在远方的大雪梁那边,那边是一片连接着昂拉雪山的大盆地,是牧民的冬窝子,整个冬天,这里集中了野驴河部落三分之一的牲畜和牧民。雪豹群就是冲他们而去的。   六只寺院狗和三只牧家藏獒一直在叫,叫着叫着就朝前面的雪谷跑了过去,好像发现了什么,奔跑显得猛烈而狂躁,叫声也充满了刚健横暴的意味。   铁棒喇嘛藏扎西哦了一声,警觉地瞪起了眼睛。坐卧在雪地上的牧民纷纷站了起来,目送着跑过去的藏獒,预感不祥地说着什么。   立马就有了雪烟白浪,吼声响成一片,猛兽与猛兽的决一死战突然爆发了,人眼暂时看不到的雪谷里,白浪霎时变成了血潮。   果然就是骁勇异常的雪豹群。藏扎西看到,已经有两只藏獒倒下了,雪豹也有倒下的,厮杀还在激烈进行,四十多只雪豹如同一盘棋上的棋子,有条不紊地围攻着剩下的七只藏獒。每一只藏獒的倒下,都会换来两只甚至三只四只雪豹的死亡或者重伤。九只藏獒也无一幸免地倒了下去,都已经死了。   铁棒喇嘛藏扎西回头望了一眼藏獒和他都必须舍命保护的牧民和僧人,大叫一声,朝着他认定的一只领头的大雪豹扑了过去。   八只猞猁没有料到已经来到嘴边的血汤肉酱会转眼之间逸然而去。那只雄性的花斑猞猁张嘴咬住的并不是小藏獒或者狼崽汩汩冒血的脖子,而是一嘴冰块。 小母獒卓嘎和狼崽没有料到,它们依靠着的这座雪岗,正是禁锢了雪山狮子冈日森格的雪岗。现在,雪岗的怀抱里,禁锢正在融化,雪山狮子冈日森格在雪光里跃然而出,突然看到八只唐古特林魔就在五步远的地方张牙舞爪地瞪视着它,不禁停下来,狂吼了一声。   碰撞发生了,猛烈的吼声中,冈日森格首先咬住了花斑猞猁的脖子,同时用沉重的身体夯倒了另一只猞猁,猞猁们张开大嘴呼哧呼哧地进逼着,朝着冈日森格飘过来一层阴恶毒辣的眼光。   冈日森格突然看到从雪岗坍塌的冰雪里冒出一颗小藏獒的头,又冒出一颗狼崽的头。   母猞猁丢开冈日森格,转身朝着狼崽和小卓嘎疾风一般扑了过去。   冈日森格不顾一切地奔跃而起,从背后直扑母猞猁。母猞猁被扑倒在了小卓嘎的面前,开膛露肠的时间只用了一秒钟。冈日森格跳过去,堵挡在了小卓嘎和狼崽前面,又顺势准确地咬在了母猞猁的脖子上,獒头一甩,那大血管就砉然开裂了。   冈日森格沉着冷静地跳来跳去,一头撞倒了首先扑来的一只猞猁,几乎在利牙割破喉咙的同时,跳起来迎着第二只扑向它的猞猁撞了过去,把钢铁般的牙刀飞向了朝它横斜里扑来的另一只猞猁,猞猁翻倒在地,沙哑地叫着连打了几个滚。   一直在惊愣中观望这场打斗的小母獒卓嘎高兴地叫起来,欣喜若狂地跑过去,在冈日森格身上又扑又咬。冈日森格温情地舔着自己的孩子,不时地睃一眼狼崽。   狼崽吓傻了,抖抖索索地蜷缩在积雪里,似乎连转身逃跑都想不起来了。   冈日森格舔了舔自己的伤口,也让小母獒卓嘎帮着它舔了舔伤口,一声狼嗥隐隐约约从远方传来。冈日森格听了一会儿,听出是一公一母两匹狼在嗥叫,嗥叫很有规律,基本上是公狼两声,母狼一声,然后两匹狼合起来再叫一声。   冈日森格毅然丢开了狼崽,丢开了小母獒卓嘎,朝着恩人汉扎西和碉房山奔跑而去。   终于来到了狼嗥响起的地方,来到了汉扎西遇险的地方,冈日森格吼着叫着,噌地一下停在了雪坑的边沿,只朝下扫了一眼,就奋身跳了下去。   它从十四五米的高度跳到了坑底,就像炸弹落地,轰然一声,白花花的雪尘激扬而起。雪尘还没有落地,它就从积雪中自己砸出的地洞里爬了出来,扑向了父亲。它舔干净了父亲头上脖子上的积雪,想撕着棉袄把父亲从雪窝子里拉出来,吃惊地发现,父亲光洁的脖子上居然是没有伤口的,冈日森格激动了,眼泪簌簌而下。   父亲醒来了,一睁眼就看到了冈日森格。他蠕动着嘴唇,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吃力地举起胳膊,抱住了冈日森格的头,唰啦啦地流着眼泪。   瘌痢头母狼已经藏起来了。瘌痢头公狼守在裂隙口,瞪着冈日森格,恐惧地蜷缩着,浑身发抖。   冈日森格在犹豫:咬死面前这两匹狼,对它来说不费吹灰之力,更何况它有知恩报恩的义务——恩人饿得不行了,不吃就要饿昏饿死了。可面前的这两匹狼,是没有对恩人下毒手的两匹善狼,更是用鸣叫引来了援救者的两匹义狼,它们对人是有恩的,吃掉它们是不对的。   父亲在他饿得就要死去的时候,执意要求一身正气的雪山狮子冈日森格去卑鄙地咬死两匹对他有救命之恩的狼。   冈日森格回头看了一眼就要饿昏过去的恩人,恩人眼巴巴地望着它,深陷的眼窝里是用狼肉救他一命的渴望。不能再犹豫了,冈日森格吼叫了几声,纵身一跳,来到了裂隙口,用两只蛮力十足的前爪,死死地摁住了瘌痢头公狼。   瘌痢头公狼悲惨地发出了最后一叫,算是向裂隙里面的母狼的告别,胡乱挣扎了几下,就瞪起眼睛,凝然不动了,好像是说:早知道是这样的下场,我们就不会嗥叫着求援了,我们死不瞑目,死不瞑目啊。   铁棒喇嘛藏扎西举起铁棒砸向了那只领头的大雪豹。他觉得只要打死这只雪豹群的首领,雪豹群才有可能撤退,五十多个牧民和二十多个活佛喇嘛也才有可能保全性命。   渐渐地,大雪豹连头也抬不起来了,体内正在出血,它就要死了。   藏扎西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噌的一下跳了起来。他发现北风的啸叫格外响亮,雪谷里一片旷古的宁静,雪豹群早已不见了踪影。   藏扎西心急火燎地朝着雪谷外面的牧民和活佛喇嘛奔跑而去。   牧民和活佛喇嘛们的前面,一片惊心动魄的死尸,一片大雪遮不去、积雪渗不掉的鲜血。环绕着死尸,是一些魁伟生猛的藏獒。是领地狗群来到了这里。 领地狗们一个个呵呵呵地喷吐着气雾,表情复杂地望着雪地上横七竖八的死尸。死尸有藏獒藏狗的,也有雪豹的,藏獒藏狗死了六只,雪豹死了十三只。。   一种声音出现了,那是一种宏大到惊天动地的声音。冲着这种声音,领地狗们全都仰起了头,狂妄地吠叫着。牧民们、活佛和喇嘛们,顿时就喑哑无声了,只把眼睛凸瞪成了两束大疑惑的光芒,探照灯似的在雪花飘飘的天上搜寻着。   父亲明亮地发出了一声惊人的吼叫:“冈日森格,不要,不要,冈日森格。”   冈日森格忽地抬起了头。它没有把张开的大嘴、含住公狼喉咙的大嘴,迅速合拢,似乎就是为了等待父亲的这一声吼叫。它庆幸地长出一口气,两只蛮力十足的前爪迅速离开了被它死死摁住的瘌痢头公狼,跳出裂隙口,回到了父亲身边。   瘌痢头公狼站了起来,很吃惊自己没有被咬死。   冈日森格仰起獒头,冲着天空滚雷般地叫起来。   很快,央金卓玛出现在了雪坑的边沿。食物来了,性命来了。   气喘吁吁、满脸通红的央金卓玛把自己蹾在雪坑沿上,两条腿搭拉下来,望着父亲咕咕咕地笑,好像笑声就是她的喘息,笑够了也就喘够了,就又冒着眼泪呜呜呜地哭起来。   父亲躺倒在地上,感激万分地望着她。   央金卓玛从背上解下牛肚口袋,冈日森格迫不及待地跳起来,在空中张嘴接住了牛肚口袋,用前爪摁在地上,麻利地咬开了栓在袋口的牛皮绳,然后叼着来到了父亲跟前。   父亲的眼睛闭上了,他没有来得及吃一口央金卓玛带来的糌粑,就又一次昏死过去了。   冈日森格舔了一口牛肚口袋里的糌粑,凑到父亲跟前,又把糌粑舔在了父亲的嘴上。   父亲睁开眼睛张开了嘴,冈日森格就舔一口糌粑喂一下他,喂得他满脸满脖子都是糌粑。喂着喂着他就可以坐起来了。   两匹狼看着冈日森格,其实是看着冈日森格掌管之下的牛肚口袋,冈日森格它犹豫着,并且商量似的看了看父亲。父亲是通狗性的,知道它的意思,一手摸着自己脖子上的黄色经幡,一手朝它挥了挥。冈日森格一口叼起了牛肚口袋,来到了狼尿画出的界线那边,放下口袋,把前爪伸进袋口,朝外扒拉着。   一堆糌粑出现了。冈日森格注意到,就像藏獒之间的公平分配那样,没有谁会多吃一口,就连地上沾染了糌粑碎屑的积雪,狼夫狼妻也是各自都舔了三舌头。   冈日森格突然不动了,静静地听着,听到了一阵沙沙沙的脚步声,在很远很远的五公里以外的地方,不是一个人,而是几个人。它叫得更加沉重更有穿透力了,就像地震的震波从震源的雪坑出发,力大无穷地推向了前方:来人喽,来人喽。   野驴河部落的冬窝子里,庞大的神鸟就在活佛和喇嘛们的头顶,掀动着翅膀,嗡嗡嗡哒哒哒地盘旋着。   “哦——哟”一阵整齐雄壮的惊呼,人们发现,从神鸟的肚子里走出来的人居然是大家都认识的,他们是青果阿妈州委的麦书记,是结古阿妈县的县长夏巴才让,是结古阿妈县的妇联主任梅朵拉姆。   领地狗群迎了过去,一个个都把尾巴摇成了扇子。   梅朵拉姆知道自己在领地狗中的地位,不停地摸摸这个又摸摸那个,尽量满足着它们,一只只地抚摩着死去的藏獒藏狗,用仙女柔软而纯真的声音呜呜呜地哭起来。所有的领地狗都跟着她呜呜呜地哭起来。   离飞机五十步远的地方,牧民们和活佛喇嘛们翘首等待着飞鸡送来的干肉、面粉和奶皮子。等了一会儿还不见来,麦书记说:“怎么搞的?”就要过去看看,突然传来一声极其恐怖的惨叫。   人们惊讶着,只见雪幕深处人影晃动,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大灰獒江秋帮穷暴怒地吼叫着,似乎这是召唤,大力王徒钦甲保首先朝那里奔扑而去,所有的领地狗都跟上了它。   梅朵拉姆忽地从死獒身边站起来,拔腿跑了过去,就听梅朵拉姆紧张地用汉话喊叫着:“住口,住口,江秋帮穷你给我住口。”就听仙女下凡的梅朵拉姆着急地用藏话喊叫着:“冈日森格,你快来啊冈日森格,管管你的部下。”她还不知道冈日森格不在这里,一再地喊叫着,看喊不来就又大声说,“药王喇嘛,尕宇陀喇嘛,现在只能请你过来了,拿着你的豹皮药囊快来啊,快来止血。” 天亮了,人心却跌入黯夜深处,越来越黑了。西工委的班玛多吉主任和西结古寺的老喇嘛顿嘎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巡视在寄宿学校的地界里,连喘气都没有了。   撕成碎片的帐房、还没有被雪花完全盖住的十个孩子的尸体、紫红深红浅红的鲜血、浑身创伤就要死去的多吉来吧、几十匹狼尸的陈列。   多吉来吧走了,它已经意识到自己没有完成使命,和生命同等重要的职守出了重大纰漏,它必须悄悄地死去。   西工委的班玛多吉主任抱着达娃,带着平措赤烈,朝着碉房山的方向走去。自己身后两百米处就是一股逆着寒风闻血而来的狼群,狼群耐心十足地看着人走远了,才在多猕头狼的带领下冲向了十具孩子的尸体。   似乎走了很长时间,班玛多吉主任才走到野驴河边可以通往西结古寺的那个地方,远远看到雪丘后面一股白烟升起,班玛多吉快步走了过去,一看是央金卓玛。   父亲和冈日森格从雪坑里出来了。他们是被西工委的班玛多吉主任和央金卓玛用腰带拽上来的。   父亲回到地面上,一眼看到了雪地上坐着的平措赤烈和躺着的达娃,吃惊地扑了过去。   平措赤烈愣愣地望着父亲——寄宿学校的校长和他的老师汉扎西,扑过去,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这是狼群咬死十个孩子后他发出的第一个声音、第一次哭泣。   父亲预感到大事不好,喊道,“冈日森格,冈日森格,快,咱们走,去学校。”   冈日森格已经离开这里了,它想起了最初传来刀疤味道的那个地方,那是昂拉山群和多猕雪山的衔接处,现在全力以赴要营救的是它过去的主人了。   父亲一把抓起平措赤烈拽着自己的手,奋不顾身地走去。   夏巴才让县长被咬伤了,大灰獒江秋帮穷一口咬在了他的右肩膀上,让他仰倒在地后,又一口咬在了他的左肩膀上。这是一次严重警告,江秋帮穷似乎在告诉他:你不能拉着抱着硬要把藏扎西往飞鸡肚子里塞,藏扎西是威严而尊贵的铁棒喇嘛,谁也不能强迫他干任何他不愿意干的事情。幸亏梅朵拉姆跑来及时制止了江秋帮穷的再次扑咬,又喊来藏医喇嘛尕宇陀给他上了药又让他吃了药,没事儿了。   夏巴才让县长说:“我又没什么坏意思,就是想让藏扎西进到飞机机舱里看一看,坐一坐,也算是长长见识,藏扎西硬是不去,我只好抱着藏扎西的腰把他往里推,他挣扎着死活不进。没想到江秋帮穷发怒了,这个畜生,差一点咬死我。”   牧民们和活佛喇嘛们眼里的神鸟,那只庞大的飞鸡,很快飞走了。铁棒喇嘛藏扎西望着消失了飞鸡的天空,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咚地一声坐在了地上。梅朵拉姆以仙女的姿态把从飞鸡肚子里卸下来的干肉、面粉和奶皮子分给了饥饿的人们,专门剩下一些干肉和奶皮子,堆在了领地狗群的面前。   但是领地狗群中的所有成员,包括那些并不是藏獒的藏狗,都没有吃一口梅朵拉姆留给它们的食物,它们流着口水闻了闻,抬头看了一眼大灰獒江秋帮穷,就走到一边去了。它们来到咬死的雪豹跟前,蹲踞在那里,一串一串地流着口水,眼巴巴地望着面前的死雪豹,几个年轻牧民从腰里抽出七寸或者五寸的藏刀,摁住雪豹开始剥皮。十三具雪豹的尸体很快皮肉分家,血淋淋的雪豹皮一张张摊在了雪地上。   领地狗群开始吞吃雪豹肉。   现在,大灰獒江秋帮穷就要行动了,藏獒们都知道它们马上就要离开这里。大力王徒钦甲保和自己的妻子黑雪莲穆穆已经摆出了起步奔跑的姿势。   一大片领地狗朝着碉房山的方向移动着。   领地狗群带着三个从飞机上下来的俗人和一群僧人只走了一个小时,就突然加快速度把他们丢下了。一股浓烈的大狼群的味道就像一堵随风走动的厚墙堵挡而来,大灰獒江秋帮穷以最快的速度首先穿墙而过,所有的领地狗也都穿墙而过,很快消失在危险笼罩下的前方,前方是畜群和人群,是没有炊烟的帐房。   一离开领地狗群的引路,人群的走动就慢了下来,尽管藏医喇嘛尕宇陀和铁棒喇嘛藏扎西凭着经验也能认出膨胀起来的硬地面,但需要仔细分辨,而不能像动物那样依靠感觉就能脚踏实地。走到天快黑的时候,他们才朦朦胧胧看到了碉房山,看到一个人冒着风雪朝他们会合而来,走得差不多贴上了,那人才喊了一声:“麦书记。”   麦书记一愣,用手拨了一下挡在眼前的雪帘,才看清这人是先他们一步降落到西结古草原的班玛多吉主任,大家坐下来休息。班玛多吉主任说起了狼群咬死十个孩子的事儿,梅朵拉姆哭了,活佛和喇嘛们念起了经。 夜半的飞雪中,麦书记一行包括二十多个活佛和喇嘛来到了寄宿学校,意外地看到了丹增活佛和留在西结古寺的几个老喇嘛。   一行人冒着夜雪回到了碉房山,除了梅朵拉姆住进了西工委的牛粪碉房,别的人都去了西结古寺。丹增活佛把麦书记、夏巴才让县长和班玛多吉主任安排在了他的僧舍里,自己到双身佛雅布尤姆殿打坐念经去了。   麦书记躺在炕上,沉思地望着僧舍穹顶半晌不说话,突然说:“雪停以后,要立即召开西结古草原‘除狼’动员大会。”   还没有见到狼影,领地狗群就已经闻出来了:它是多猕狼群和上阿妈狼群的混合。又来了,几天前和领地狗群在狼道峡口交锋过的两股外来的狼群,已经深入到西结古草原腹地了。   大灰獒江秋帮穷带着领地狗群直接冲了过去。喊叫声、撕咬声响成一片。狼群的动荡突然激烈起来,好像有点乱了,几匹来不及躲闪的狼顷刻倒在了藏獒的利牙之下。而更多的狼却仓皇地从进攻者身边闪过,闪到领地狗群后面去了。   多猕狼群和上阿妈狼群就在这个时候开始了它们的第一次进攻。   一片狼牙和狗牙的碰响,地上的积雪一浪浪地掀上了天,再下来的时候,白色就变成了红色,是狼血染红的,也是小藏獒的血和藏狗的血染红的。   听到了领地狗群后面剧烈的厮杀声,大灰獒江秋帮穷这才意识到,自己带着最凶猛的藏獒在前面滥咬滥杀老狼残狼是个绝大的错误。   藏獒们查看着倒下的同伴,一边仇恨着,一边伤心,没料到已经得逞了一次的狼群又发动了第二次进攻。   这是一次大灰獒江秋帮穷和所有领地狗都没有想到的进攻,从来都是见藏獒就逃之夭夭的狼群居然掌握最佳时机发动了第二次进攻,这次进攻十分有效,撕咬不停地发生着,是狼对领地狗的撕咬,血在旋转着飞溅,把浩大的白色一片片逼退了。急躁的大灰獒江秋帮穷想制止和报复这种撕咬却无能为力,愤怒得整个身子都燃烧起来,边跑边声嘶力竭地吼叫着。   领地狗群奔腾叫嚣着,在狼群的包围线上奋力撕开了一道口子。   多猕头狼嗥叫起来,它带着自己的狼群抄着突围的领地狗群的尾巴追了过去,狼群很快撂倒了几只小喽罗藏狗。藏狗惨叫着,领地狗群停下了,大灰獒江秋帮穷突然意识到它们的突围已经变成了逃跑,便带着几只壮獒和大獒迅速跑过来拦截狼群。处在追杀最前锋的多猕头狼立马停了下来,紧张地尖叫着,指挥多猕狼群赶快撤退。   狼群以令人吃惊的速度撤退了。   大灰獒江秋帮穷走向了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家的营帐。它看到索朗旺堆家的一只长毛如毡的老黑獒卧在地上,浑身是血,尾巴断了,一只眼睛也被狼牙刺瞎了。不远处是另外五只高大威猛的藏獒,都已经死了,它们身上到处都是被狼牙掏出来的血窟窿,而它们的四周,至少有十四匹狼的尸体横陈在染红了的雪地上。   一地的人头,帐房里面,隔着中间冰冰凉凉的炉灶,左右两边的毡铺上,排列着两溜儿人头。江秋帮穷扑了过去,挨个儿看着,闻着,还好,还好,这些连着人头的身子还没有冻僵,也没有被狼咬出的血窟窿,更重要的是,它还能听到他们的心跳,能闻到他们微弱的气息。都是饿昏和冻昏的,没有一个人的躺倒与狼有关,狼群被索朗旺堆家的藏獒拦截在了大帐房之外。   领地狗们一个个卧下了,有的卧在了人的身边,有的趴在了人的身上,小公獒摄命霹雳王学着阿爸大力王徒钦甲保和阿妈黑雪莲穆穆的样子,趴到索朗旺堆头人身上,用自己还有余热的肚子贴住了索朗旺堆冰凉的肚子。   齐美管家咬着牙坐了起来,伸出胳膊,抱住了伏在自己胸前的獒头,两股清冽的眼泪哗啦啦地流了下来。藏獒死了,趴在齐美管家身上的这只藏獒,在用自己残存的热量焐热焐醒了他之后,悄然死去了。   在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一家扎营帐的雪沃之野,跟随丹增活佛来到这里的二十多个活佛和喇嘛,再次脱下红色的袈裟和红色的达喀穆大披风,举在了手里。   那种叫作飞鸡的神鸟嗡嗡而来,瞅准了人阵排成的火红的降魔曼荼罗,从肚子里不断吐出了一些东西,那都是急需的物资——原麦和大米,还有几麻袋干牛粪,轰轰轰地落到了地上。地上被砸出了几个大雪坑,一阵阵雪浪飞扬而起。装着大米的麻袋摔裂了,流淌出的大米变成了一簇簇绽放的花朵。 这个时候从遥远的地平线上走来了几个人,他们是麦书记、夏巴才让县长、班玛多吉主任和梅朵拉姆以及那个带路的青年喇嘛。   点起了干牛粪,化开了满锅的积雪,再加上白花花的大米,在班玛多吉主任和梅朵拉姆的操持下,一大锅稀饭很快熬成了。这锅西结古草原的人从来没吃过的大米稀饭,被梅朵拉姆一碗一碗地递送到了索朗旺堆一家人的手里。他们刚刚从藏獒和藏狗的温暖中清醒过来,看到了神鸟,又看到了非同寻常的大米,就把洁白温暖的稀饭当作了天赐的琼浆,捧在手里,仔细而幸福地往肚子里吸溜着。   雪虽然停了,饥饿和寒冷依然像两把刀子杀伐着西结古草原的牧民,牧民们很多都被围困在茫茫雪海中,有的正在死去,有的还在死亡线上挣扎。而领地狗群的任务就是想办法找到他们,给他们送去食物,或者把他们带到这个有食物有干牛粪的地方来。   从前面的领地狗群里传来一阵扑扑腾腾的声音,伴随着低哑隐忍的吼声,一阵比一阵激烈。打起来了,领地狗群和不知什么野兽打起来了。撕打扑咬的风暴居然发生在领地狗之间。   大力王徒钦甲保绷起四肢,身体尽量后倾着,就像人类拉弓射箭那样,随时准备把自己射出去,射向大灰獒江秋帮穷的胸脯。   大灰獒江秋帮穷昂起头,也昂起着作为首领的威风,怒目瞪视着大力王徒钦甲保,却没有耸起鬣毛,也没有后倾起身子,这说明它是忍让的,它并不打算以同样的疯狂回应这位挑战者。或者它知道徒钦甲保是有理的,当自己因为指挥失误而使领地狗群大受损失、而让上阿妈狼群和多猕狼群意外得逞的时候,徒钦甲保就应该这样对待它,它只能用耸毛、怒视的办法申辩,却不能像对方那样抱着一击毙命的目的拉弓射箭。   大力王徒钦甲保走来走去地敌视着对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搏杀一触即发。   大力王徒钦甲保开始进攻了,大灰獒江秋帮穷四腿一弯,忽地一下降低自己的高度,让喉咙躲过了徒钦甲保的夺命撕咬,只让自己银灰色的头毛轻轻拂过猛刺而来的钢牙,然后爪子一蹬,假装害怕地朝后一跳。徒钦甲保气急败坏地再一次“钢钢钢”地叫嚣起来,就在这时,江秋帮穷跃然而起,一个猛子扎了过去。   徒钦甲保受伤了,伤在要命的脖子上。江秋帮穷的两颗虎牙深深地扎进去,又狠狠地划了一下,这一划足有两寸长,差一点挑断它那嘣嘣弹跳的大血管。徒钦甲保吃了一惊,狂躁地吼叫着朝后退了一步,再次扑了过去,这一次更加不幸,它扑倒了江秋帮穷,把牙齿咬进了对方的后颈,却被对方一头顶开了,顶得它眼冒金花,踉跄后退着差一点坐到地上。   实力的悬殊是如此明显,大力王的怒气就是冲破九天华盖,也只能暂时忍着,痛心地放弃自己想做首领的野心。   转眼之间,大灰獒江秋帮穷变成了逃跑的对象。按照藏獒的本性,无论面对谁它们都不会逃跑,但是江秋帮穷太愧疚于自己作为首领的无能,太愧疚于狼群的胜利和领地狗群的损失了,它宁肯在逃跑中丢失本色,也不愿让心灵停留在愧疚之中。它狼狈不堪地奔逃着,好几次差一点被追上来的藏獒扑倒。它使出吃奶的力气躲闪着,一看躲不过,就哀号一声,跑向了视野中的梅朵拉姆:救命啊,仙女姐姐救命啊。   梅朵拉姆这时候也正在朝它跑去,一人一獒转眼抱到一起滚翻在了积雪中。梅朵拉姆使劲爬起来跪在地上,像护着自己的孩子那样拥搂着大灰獒江秋帮穷,追过来的藏獒停下了,冲着江秋帮穷和梅朵拉姆吼叫着,却没有扑过来。   江秋帮穷摇晃着头,在梅朵拉姆的衣襟上蹭干了眼泪,挣脱她的搂抱和抚摩,转身朝前走去。路过领地狗群时,它低下头,用节奏明快的碎步跑起来。它满身的伤痕在跑动中滴沥着鲜血,疼痛一阵阵地纠缠着它。浑身的细胞和坚固的神经却执着地左右着它,让它健壮的四肢只为了找到冈日森格而拼命奔走。   一股刺鼻的兽臊味风卷而来——狼?狼群出现了,汉扎西和那个女人、那个孩子,就在狼群的包围中哭泣着,呼唤着。   是九匹荒原狼围住了我的父亲、西结古草原的汉扎西。和父亲在一起的还有牧民贡巴饶赛的小女儿央金卓玛和父亲的学生平措赤烈。那九匹狼在一匹白爪子头狼的带领下,曾经胜券在握地围堵过小母獒卓嘎,意外地失手之后,又跟踪上了父亲一行。 父亲来到了寄宿学校,寄宿学校已经没有了,没有了耸起的帐房,也没有了留在帐房里的学生。消失的学生不是一个,而是十个,他们消失在了大雪之中、狼灾之口,冬天的悲惨从来没有这么严重过。父亲浑身发抖,连骨头都在发抖,能听到骨关节的磨擦声、牙齿的碰撞声和悲伤坚硬成石头之后的迸裂声。他哭着,眼泪仿佛是石头缝里冒出来的泉水,温热地汹涌着,哽咽的声音就像解冻的河岸,咕咚咕咚地滴落着,转眼就幽深到肚子里面去了。   还有央金卓玛,还有平措赤烈,还有远方的雪山和近处的雪原,都哭了。然后就是寻找,父亲没有看到多吉来吧的任何遗留——那些咬不烂的骨头和无法下咽的毡片一样的长毛,就知道它没有死,它肯定去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在那里孤独地蜷缩着,藏匿着巨大的身形,也藏匿着薄薄的面子。面子背后是沉重的耻辱,是散落得一塌糊涂的尊严,已经无脸见人了,马上就要死掉了,在没有保护好孩子之后,不吃不喝,自残而死,仿佛是多吉来吧惟一的出路。   而父亲要做的,就是把多吉来吧从死亡线上拽回来。   狼群就是根据父亲和央金卓玛的声音跟踪而来的。它们听出了饱含在声音里的焦急和悲伤,知道悲伤的人是没有力气的人,就把距离越拉越近了,近到只有一扑之遥的时候,父亲发现了他们。   九匹狼包围着三个人,三个人是疲惫而软弱的,而九匹狼则显得精神抖搂,它们被饥饿逼迫着,一匹匹显得瘦骨嶙峋而又几近疯狂。   白爪子头狼试探性地扑了一下,扑向了平措赤烈。平措赤烈惊叫着跑向了父亲,一匹大狼一口咬住他的皮袍下摆,狼头一甩,把他拉翻在地上。别的狼哗地一下盖过去,压在了他身上。   父亲疯了,丢开央金卓玛扑了过去,他似乎什么也不怕了,真的变成了一只他理想中的藏獒,勇敢地扑向了正要吃掉孩子的狼群。   狼群哗地离开了平措赤烈,又哗地扑向了父亲。父亲摞在了平措赤烈身上,狼群摞在了父亲身上,除了白爪子头狼继续纠缠着央金卓玛,其余的八匹狼都扑过去摞在了父亲身上。它们就像从坟墓里飘出来的饥饿的骷髅,龇着白花花的牙齿,把父亲的衣服一下子撕烂了。   冈日森格站在多猕雪山坚硬的高坡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便朝着掩埋了森林的积雪,朝着它凭感觉认定下面或许就有主人刀疤的地方,扑了过去。哗啦一阵响,它感觉脚下的大地动荡起来,松散的掉落似乎带动了整个山体的滑动。它立刻意识到脚下是空洞的,密集的森林支撑着崩塌的冰雪,让这里成了一个偌大的陷阱。   冈日森格四腿一蹬,立稳了身子,朝着看不出虚实的雪坳里那些树梢摇曳的地方大吼起来。它想挖出了一个直通大陷阱的洞穴,跳下去,看看主人刀疤到底在不在里面。   洞穴赫然出现了,被压弯的树干从洞穴里伸了出来。冈日森格愣了一下,立刻感觉到刀疤的气息袅袅而来。冈日森格正准备不顾一起地跳下去,就听一个声音沉沉地传了上来。是刀疤的声音。   已经在黑暗中摸索了一天一夜的猎人刀疤,是来打猎的,但是刀疤没有料到会遇到雪崩,会被冰雪覆盖在一片黑暗危险的林带里。他反反复复想着这几种死,就是没想到活。   冈日森格知道自己的叫声会引发新的雪崩,就一声不吭地趴在洞穴边上,放松地伸出舌头,呵呵呵地喘着气,探头望着下面。   刀疤顺着树干很快爬出了洞穴,还像小时侯那样,扑到冈日森格身上又拍又打。冈日森格老成持重地站着不动,生怕他一不小心,顺着多猕雪山坚硬的高坡再滑到洞穴里去,便始终歪着头,紧咬着他的羊皮围裙,直到他从它身上下来,稳稳地站住。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花了大半天时间,才走出昂拉冰峰和多猕雪山之间深阔的雪坳,来到了雪原上。   黑夜来临了,刀疤停下来,想给自己挖个雪窝子睡一觉。冈日森格着急地围着他转起了圈子。刀疤跪在地上,一边挖着雪窝子,一边朝冈日森格不停地挥着手。   冈日森格还是不忍心就这样离开昔日的主人,依然转着圈子,看他挖好雪窝子睡了进去,便环绕着雪窝子,四面八方撒了几脬尿,留下一道足可以威胁野兽、阻止它们侵害的防护线,才悄悄地离去。 雪窝子里,刀疤静静地听着,突然坐起来,趴在了雪墙上。他痴痴地望着冈日森格,心里突然一酸,眼泪像两匹被藏獒追逐的受伤的狼一样蹿了出来。   冈日森格急着离开,是想回到领地狗群里去,它在这里闻到了尼玛爷爷家的味道。   午夜时分,冈日森格在一个背风的山湾里看到了尼玛爷爷家的帐房,班觉出来了,班觉认出是冈日森格,大声喊叫着,喊出了全家所有的人。   冈日森格想告诉尼玛爷爷一家大黑獒那日的死讯,却又不知道如何表达,突然发出了一阵有点沙哑的若断似连的叫声。它从来不这样叫唤,这是大黑獒那日习惯的叫声,它要用大黑獒那日的叫声让聪明的人明白它的意思:大黑獒那日死了。   四个人呆愣着,互相看了看。冈日森格不停地用有点沙哑的若断似连的声音叫唤着,转动明亮的眼睛,观察着尼玛爷爷、班觉、拉珍和诺布的神色。   冈日森格的叫唤持续了大约十分钟,十分钟里,它聚精会神地等待着四个人的反应,突然听到其中的一个人喊了一声:“那日,大黑獒那日。”它顿时感动得原地跳起,旋转了一圈,哭着扑向了那个人。   谁也没有觉察到大灰獒江秋帮穷的到来,狼和人都没有觉察到,等被吃的人和吃人的狼看到一道灰色的闪电从天而降时,一匹狼的肚子就已是血水汩汩了,接着是另一匹狼的尾巴被獒牙割掉。失去了尾巴的狼疼得惨叫着,回头便咬,恰好把脖子亮了出来,江秋帮穷后腿一蹬,利箭一样射过去咬住了狼脖子上的大血管,咔嚓一声响,那狼头就再也抬不起来了。   白爪子头狼丢开央金卓玛,跑回狼群里,鼓劲似的把脖子上钢针一样的狼毫耸起来又伏下去,狼头摇晃着,大胆地朝前走了几步。狼群紧紧跟在它身后,一个个用血红的眼睛望着大灰獒江秋帮穷。   江秋帮穷使劲舔着父亲袒露的脊背,以为父亲已经死掉了,没想到父亲爬了起来,吃惊得江秋帮穷仰起身子跳到了一边。   央金卓玛走过来,看到父亲的衣服被狼撕得稀烂,就把自己的光板老羊皮袍披在了父亲身上。   大灰獒江秋帮穷直扑离它最近的白爪子头狼。当奔跑的双方第五次从六匹狼面前经过时,江秋帮穷突然离开了追撵的轨道,斜着身子刮风一样扑了过去。   六匹狼一点防备都没有,来不及散开,就被江秋帮穷一口咬住了一匹母狼的喉咙。江秋帮穷在牙齿奋力咬合的同时跳了起来,直扑另一匹狼。那是一匹行动迟缓的老狼,知道自己已经跑不脱了,干脆停下来,扎煞着狼毫,撮鼻龇牙地等待着撕咬。但是江秋帮穷只是扑翻了它,虚晃一枪,把本该咬死它的时间留给了逃跑在前面的一匹杀伤力极强的年轻公狼。   年轻公狼虽然凶悍但缺乏经验,以为有老狼断后,追来的藏獒无论从时间还是从距离上,都不可能直接扑到自己,看到对方粗壮的前腿不可思议地踩住了自己的腰肋,吃惊得居然忘记了逃跑。死神的阴影就在这个时候笼罩了它,它在飞速而来的獒牙之下献出了自己滚烫的狼血。   白爪子狼沿着一道被天光映照成青蓝色的雪沟跑去,突然攀上雪梁,希望在翻过雪梁朝下冲刺时,能够让自己失踪,或者至少把追撵的藏獒落得远一点。   大灰獒江秋帮穷一爪伸过去把它打翻在地,跳起来就要牙刀伺候,突然发现这一爪打得太厉害了,白爪子狼顺着光滑而浑圆的雪梁飞速地朝下滚去。   江秋帮穷想追追不上,白爪子狼想刹刹不住,只听咚的一声响,就像大石入水,溅起的浪花把江秋帮穷的眼睛都糊住了。与此同时,追撵过去的江秋帮穷也像白爪子狼一样,陨落而下,在水面上砸出了一个深深的坑窝,坑窝动荡着,转眼又弥合成了平面。   水?哪里来的水啊?   那听懂了冈日森格有点沙哑的若断似连的叫声的,那喊出了“那日,大黑獒那日”而让冈日森格感动得扑过去的,原来是年事已高反应本该迟钝的尼玛爷爷。尼玛爷爷不仅理解了冈日森格的意思,而且立刻决定:跟着冈日森格走,去看看大黑獒那日,大黑獒那日出事了。这个决定让全家人潸然泪下。   三个时辰后,他们在冈日森格的带领下,接近了埋葬着大黑獒那日的地方。远远地就听到了那日的同胞姐姐大黑獒果日微弱的叫声,格桑和普姆疯了似的朝前跑去。   好几天了,果日一直守护在妹妹的雪包旁,没有食物来源,它应该离开这里去打野食,但是它没有,它生怕野兽刨出来吃掉妹妹那日,就须臾不离地坚守着。现在,终于坚守到了人来狗来的时候,它必须离开这里去雪原上找一点果腹的东西了。 冈日森格保护着尼玛爷爷和诺布同时到达了这里,接着就是刨挖大黑獒那日的尸体,人和藏獒一起刨,刨着哭着,人和藏獒一起哭。终于大黑獒那日出现了,尼玛爷爷抱住了它,眼泪哗啦啦的,一直哗啦啦的,没有声音,只有眼泪,无声的号啕比有声的号啕更是撕心裂肺的。哭了很长时间,尼玛爷爷用自己的体温暖热了已经冻硬的大黑獒那日,直到哭晕过去。   半个月以后,雪灾已经全部解除,尼玛爷爷一家给大黑獒那日举行了天葬仪式,全家都给它跪下了,跪了整整一上午,西结古寺的喇嘛们念起了超度獒魂的《金刚上师净除因缘咒》,牧民们点起了柏枝、芭苈和酥油糌粑,在弥漫的香烟中,释放了一万个彩色风马。   就在尼玛爷爷老泪纵横的时候,冈日森格悄没声地离开了自己死去的妻子,离开了这里的人和藏獒。它不能再沉溺在悲伤中了,它必须立刻回到领地狗群里去。   半路上,它碰见了刚刚吃到一只秃鹫的大黑獒果日。大黑獒果日丝毫没有犹豫,转身跟着獒王去了。   一黄一黑两只藏獒内心无比焦急,奔跑的姿影也就如飞如翔了。   父亲一行朝着碉房山走去,觉得到了那里就能打听到獒王冈日森格以及领地狗群的踪迹,边走边不甘心地喊叫着:“多吉来吧,多吉来吧你回来。”轮番呼唤的三个人都没有想到,就在离他们二百多米远的雪丘后面,多吉来吧正在踽踽独行。   多吉来吧听到了他们的声音,也闻到了他们的味道,它激动地加快了脚步,甚至都发出了呵呵呵的亲切的回应,但是就在沉重的獒头探出雪丘,瞩望主人的瞬间,它把激动一下子埋在了心底,它低下头颅,整个身形消失在雪丘后面,静静地卧下了。死吧,死吧,赶快死吧。   但是多吉来吧马上又站了起来,它把头再次探出雪丘,望着父亲他们远去的背影,蹒蹒跚跚地跟了过去。在父亲一行全然不知的情况下,多吉来吧护送着他们来到了碉房山下,他们安然无恙了。躲在积雪后面的多吉来吧望着自己的恩人也是主人的父亲,无声地流着泪,恋恋不舍地转身,带着浑身的伤痕和痛苦,吃力地走向了空旷寂寥的天际深处。   群果扎西温泉湖的水很深,掉进水里的白爪子狼半天才凫出水面,晕头转向地朝着刚才滚下来的雪梁游去,没游几下,就一头撞在了大灰獒江秋帮穷身上,又赶紧转身,游向了水面的中心。   白爪子狼的身后,大灰獒江秋帮穷乒乒乓乓地激溅着水花,像是在奋力追撵,其实是拼命挣扎。它因为体重,掉进水里后花了比白爪子狼更长的时间才凫出水面,然后就比白爪子狼还要晕头转向地乱游了一气,意识到不可能再顺着光滑而浑圆的雪梁爬上去,就远远地跟上了白爪子狼。   白爪子狼已是精疲力竭了,身子下沉着,好几次都把狼头拖进了水里,它在喝水,呛水,不停地咳嗽着,满眼都是惊恐之色,四肢的刨动显得毫无章法,腰肢乱扭着,淹没就在眨眼之间。   江秋帮穷叼着白爪子狼迅速划向了陆地。   大灰獒江秋帮穷在覆雪的陆地上直线奔跑,仿佛迷雾里头的冈日森格也正在朝它奔来。它激动得四腿腾上了云彩,灵动妖娆地飞翔着,只听扑通一声巨响,水花爆炸了,它一头栽进了清白闪亮的湖水,深沉的水浪立刻吞没了它。   赶走了大灰獒江秋帮穷后,大力王徒钦甲保傲慢地行走在狗群里,企图迫使别的藏獒臣服地给它让路,却引起了众多藏獒的不满。   一只火焰红的公獒看到徒钦甲保走过自己身边时,居然蛮横地撞了自己一下,便忍不住扑上去咬了它一口。在两败俱伤的情况下,徒钦甲保的妻子黑雪莲穆穆违背单打独斗时不得有第三者参与的规则,扑过去咬住了火焰红公獒的后腿。许多藏獒不满地叫起来,它们没有惩罚作为母獒的穆穆,却一拥而上,顶撞着徒钦甲保,救下了火焰红公獒。   徒钦甲保狂叫一声,疯了似的回身扑过去,掀翻了铁包金公獒,然后一口咬住了对方的脖子,噗嗤一声响,大血管里的红色液体过于激烈地喷涌而出,差一点刺瞎了徒钦甲保的眼睛。   混战以来,小公獒摄命霹雳王一直很紧张,它非常想扑过去,帮帮自己的阿爸和阿妈,但是它在犹豫,但是现在,小公獒摄命霹雳王突然发现它不能再这样平静地挺立了,三只母性的大藏獒在全体领地狗的助威声中,朝自己奔扑而来。它从它们狂怒的咆哮和狞厉的面孔中看到了自己的危险,转身就跑。 近了,三只凶恶的母獒一只比一只近了,势不可挡的冲撞伴随着血盆大口和锋利的牙刀,咬死它的结果马上就要到来。   獒王冈日森格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了地平线上。不,不光是獒王,还有大黑獒果日。一黄一黑两只气派的藏獒,用它们那仿佛有着使不完的力气的四条粗硕劲健的腿,咚咚咚地敲打着冰雪覆盖的大地,冲着小公獒摄命霹雳王雄跑而来。   獒王大吼一声,让过小公獒,忽地一下横过身子,挡在了飞奔而来的三只母獒面前。三只母獒根本来不及刹住,也来不及躲闪,一个个撞在冈日森格身上,冈日森格岿然不动,它们却接二连三地翻倒在地。   獒王冈日森格回来了。领地狗群一片骚动,朝着獒王吠鸣而来,接着就是安静。它们有的摇晃尾巴激动着,有的喷出鼻息热情着,有的吊起眼睛肃穆着,有的吐出舌头庆幸着,表情各各不同,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尊重与敬畏,无论从表情还是身形,都表现出了一种无条件尊重的姿态。   冈日森格扬头巡视着,来到了大力王徒钦甲保身边,突然扑过去,一口咬住了徒钦甲保的喉咙。   然而大力王徒钦甲保没有死,小公獒摄命霹雳王扑向了刚刚从三只母獒的利牙之下救了它的獒王,并把短小的虎牙扎进了獒王的大腿。   但是獒王冈日森格没有生气,它放弃了对徒钦甲保的撕咬,扭头惊奇地看着小公獒摄命霹雳王,突然伸长舌头笑了笑。   大力王徒钦甲保站起来,神情复杂地望着獒王,用一种僵硬的步态后退着,突然转身,跑向了大雪梁那边。   獒王冈日森格跑步跟了过去,所有的领地狗都按照既定的顺序跟了过去。   徒钦甲保翻过了大雪梁,所有的领地狗都翻过了大雪梁,这里已是空空荡荡,只有一些风吹不尽的脚印和一些没有人气的帐房,帐房里,拥塞着一些无法带走的空投物资。   焦虑让大雪梁这边的人群失去了耐心,他们议论纷纷却又无可奈何,如果领地狗群不能像往年雪灾时那样,承担起救苦救难的责任,那就只能依靠人了,如果不依靠藏獒,人怎么知道哪里有人哪里没有人?   丹增活佛说:“寄宿学校的事情、孩子们的死亡、越来越严重的狼灾,已经证明‘汉扎西’是名不副实的,我要是不这样说,就是没有尽到责任啊。”麦书记说:“善良的佛爷你有所不知,西结古草原的狼灾、吃掉孩子的事件越来越严重是另有原因的,它不该由汉扎西负责。”丹增活佛唰地一下撩起了眼皮:“什么原因啊,麦书记能告诉我吗?”麦书记皱着眉头想了想,嗫嚅道:“其实我也想不清楚,想不清楚啊。”   麦书记长长地“哦”了一声,直勾勾地望着面前这位睿智机敏的活佛说:“丹增活佛你真厉害,你是在替我们着想了,想用汉扎西的离开,抹去所有的责任。”丹增活佛闭上了眼睛,于心不忍地紧问一句,像是在问自己:“难道就只有请走汉扎西这一个办法了?”麦书记也像是自己问自己:“别的办法呢?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呢?”丹增活佛摇了摇头。麦书记说:“看来只能这样了,不过我会给他说清楚的,让他高高兴兴地走。”丹增活佛长叹一口气说:“汉扎西会高兴吗?啊,不会的,不会的,他是冈日森格的恩人,是多吉来吧的主人,是西结古草原所有藏獒的亲人,藏獒不高兴的事儿,他是不会高兴的。”   不能再唠叨下去了,饥饿的还在饥饿,死去的正在死去,他们应该快快离开这里,去营救所有围困在大雪灾中的牧民。   准备出发了,喇嘛们把原麦和大米用红氆氇的袈裟或达喀穆大披风包起来,拿皮绳捆在了身上。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家族的人,从帐房里拿出了所有的羊肚口袋和牛肚口袋以及羊皮桶,装满食物后,分给了大家。空投下来的救援物资是背不完的,也不能背完,他们此去的目的,更主要的还是把能走动的牧民引到这里来,这里是那个名叫飞鸡的神鸟常来下蛋吐宝的地方。   一支队伍,在没有道路的空阔无边的原野上行走,要想邂逅散若晨星的牧民,几率是很小很小的。可要想增大几率,那就只能分开走了。   麦书记和班玛多吉主任问丹增活佛和索朗旺堆头人:“能不能分兵三路?这样走下去恐怕是白走。”索朗旺堆头人像夏巴才让县长一样断然摇头:“我们已经离开野驴河流域,来到了高山草场,这里是狼群最多的地方,没有一群藏獒跟着,人是不能分开的。”丹增活佛冷静地说:“我们不会白走的,到了十忿怒王地,就能看到牧民了。”   长长的救援队伍朝着十忿怒王地委蛇而行。天黑了,又亮了,走在前面的活佛喇嘛停了下来。四周一片寂静,气氛空前紧张着,索朗旺堆头人首先喊起来:“十忿怒王地到了。” 碉房山上鳞次栉比的碉房一座比一座显得冰凉、冷清,父亲拉着平措赤烈,带着央金卓玛,深一脚浅一脚地朝西结古寺走去。   在护法神殿里,两个老喇嘛给了他们一些吃的,那是他们从原野里取回来的空投的面粉,用明王殿的余柴余火炒熟后拌成了糌粑,父亲和央金卓玛以及平措赤烈一声不吭地低头吃了糌粑,赶紧跪下,给高高在上的护法大神吉祥天母、六臂怙主和具誓法王磕了头,这才站起来,询问两个老喇嘛:“你们知道獒王冈日森格在哪里?领地狗群在哪里?”两个老喇嘛不回答,互相看了看,转身离开了护法神殿。   再也没有碰到一个喇嘛,父亲一行磕磕绊绊走遍了西结古寺,不停地呼喊着,居然没有一个人出来跟他们搭腔。   父亲伤感地流出了泪,天上看一眼,地上看一眼,不知如何是好。   父亲哭着喊着,似乎终于感动了神灵,就在他们路过大经堂的时候,只听吱呀一声门响,从黑漆漆的门洞里钻出一个融化在夜气里的人。那黑影不理父亲,疾步过来叫了一声“尕娃”,拽起父亲身边的平措赤烈就走。沉默了,西结古寺对父亲表示了空前的沉默。   父亲愣怔了很久,等他要离去的时候,发现央金卓玛也已经不在身边了,更有些伤心:怎么她也要抛弃我了?   央金卓玛从后面跑来了,气喘吁吁的,告诉父亲,丹增活佛带着藏医尕宇陀、铁棒喇嘛藏扎西和一些身强力壮的活佛喇嘛,去了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的营帐,人在的地方就是狗的家,冈日森格和领地狗群肯定都在那里。   父亲和央金卓玛来到了雪原上,一前一后走着,时不时地拉起手,互相拽一拽。走了一会儿,央金卓玛拍打着额头,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面,似乎想从雪丘雪梁的造型上看到什么,看着看着她就看到了,一些神怪鬼魅的影子,变幻而出的黑白两色的造型,一会儿近了,一会儿远了。   她害怕得挥身哆嗦,尖叫一声,钻到了父亲怀里。父亲说:“央金卓玛你哆嗦什么,你病了?”央金卓玛正要告诉他自己看到了什么,突然发现父亲的脸变了,变成一张狼脸了,她又尖叫一声,赶紧离开了父亲。   她想起双身佛雅布尤姆殿里,那几个喇嘛对她说过的话:“升到天上的马头明王已经托梦了,汉扎西是九毒黑龙魔的儿子地狱饿鬼食童大哭的化身,他来到西结古草原,就是要吃掉孩子的,他有时候是人,有时候是狼,有时候又是护狼神瓦恰的变种,他变成狼的时候我们的孩子就不见了。”   央金卓玛后退着躲开父亲,就听起伏的积雪中、离央金卓玛只有半步的地方,一声号哭似的狼叫平地而起。   央金卓玛吓得蹿了起来,落地的同时,一阵眩晕,歪扭着身子倒了下去。   群果扎西温泉湖的水浪吞没了大灰獒江秋帮穷,又在另一个地方把它托举而出。它凫在水面上,转了好几个圈,才爬上陆地。它抖着浑身的水,望着远方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原来这陆地并没有连着草原,不过是湖中的一方岛屿。   大灰獒江秋帮穷和白爪子狼在距离五步远的地方互相观望着,在江秋帮穷是仇恨,在白爪子狼是恐惧,恐惧和仇恨都是那么安静,就像情绪和身体都被恶劣的天气冻结在了浮冰上,悄悄的,只有风,呼儿啦啦,呼儿啦啦,风从浮冰和水面之间的夹缝里吹进去,浮冰的摇晃更加剧烈了。江秋帮穷紧张地吐着舌头,满嘴流淌着稀稠不等的口水,呼呼地呻吟着。它感到恶心,越来越恶心,忍不住吐起来,一吐似乎就把仇恨全部吐掉了,它软下来,意志和四肢乃至整个身体都软塌塌的了。   现在,白爪子狼的力气正在迅速恢复,它又一次站了起来,眼瞪着面前的大灰獒江秋帮穷,看对方一点反应也没有,才小心翼翼地转身离开了。   白爪子狼跑到了水边,又沿着水边跑了一圈,大灰獒江秋帮穷瞪着这只生命力顽强的狼,愤怒嫉妒得就要跳起来,但是当它意识到自己已经无力做出跳起来扑过去这种事情的时候,就干脆闭上了眼睛,只用听觉和嗅觉感受着白爪子狼的存在。   就在大灰獒江秋帮穷感到摇晃还在加剧,自己很可能就要死掉的时候,一种变化悄悄出现了,那就是它听不到了白爪子狼奔跑的声音,那种远了又近了的重复突然消失了,一种新的声音倏然而起。江秋帮穷警觉地睁开了眼睛,一眼就看到白爪子狼正在浮冰上跳舞,前腿跃起,再一次跃起,然后在前腿扑地的同时,后腿高高翘起,又一次高高翘起。冰面上传来咚咚咚的声音,然后又是哗啦啦的响动,破冰了,江秋帮穷听到了一阵冰和冰撕裂碰撞的声音,想有一点奇怪的表示,却发现自己连奇怪的力气都没有了。 白爪子狼发出的声音又有了新的变化,喀嚓喀嚓的,好像是咀嚼的声音、吃冰的声音。后来咀嚼的声音消失了,却听到一种硬邦邦的东西在冰面上滑动,滑到自己跟前停下了。   大灰獒江秋帮穷猛地睁开了眼睛,一眼看到一条冰鱼出现在自己面前,再一看,狼从刚才跳舞的地方朝它靠近了些,站在一面略有倾斜的冰坡上畏葸地看着它,冰鱼就是从倾斜的冰坡上滑过来的。这既是巴结,也是堵嘴:吃吧,你吃了冰鱼,填饱了肚子,就不会吃我了。白爪子狼畏葸地看着它等了一会儿,看江秋帮穷还不站起来,就又把一条冰鱼叼过来滑了下去。   大灰獒江秋帮穷看了看白爪子狼,一口叼起了冰鱼。   白爪子狼又连续把三条冰鱼滑到了大灰獒江秋帮穷面前。江秋帮穷毫不客气地大口吞咽着,一边吞咽一边随便走动着,等吞咽完了,发现四肢的肌肉正在悄悄绷紧,皮毛咝咝有声地鼓胀着,浑身的力气已经回来了。   江秋帮穷仰头看了看,毫无预兆地一跃而起,朝着白爪子狼跑了过去。白爪子狼吓得瘫软在浮冰上,缩成一团毛球扑棱棱地抖颤着。   江秋帮穷从给了它冰鱼的夙敌白爪子狼身边一掠而过,跑向了浮冰的边沿,扬头张望着,呼呼地吸着远来的冷气。   大灰獒江秋帮穷趟进了水里,咕咚咕咚地刨起来,很快隐没在冬日的群果扎西湖仙女飘带似的岚光里。   几个小时后,江秋帮穷来到了生死线上,走过了它奋身游泳的体力极限,它感觉自己的力气已经用完,立刻就要沉底淹死了,立刻,立刻。   就在一声号哭似的狼叫吓得央金卓玛一阵眩晕,歪扭着身子倒在雪地上的时候,父亲差一点一脚踢死那只埋伏在半步远的雪坎后面的小母獒卓嘎。小母獒卓嘎转身就跑,跑向了不远处的另一个雪坎。雪坎后面藏匿着胆战心惊却又不忍离去的狼崽。   父亲愣怔着,看着这么一个小不点狼和小母獒卓嘎相依为命的样子,居然一点也没有把它和死去的孩子联系起来,或者说他甚至都没有把狼崽当成是狼。   父亲抱着狼崽,带着小母獒卓嘎,来到了央金卓玛跟前。央金卓玛瞪起眼睛,惊讶地望着狼崽,半晌不说话。父亲看到央金卓玛扑过来,抬脚就要踩死狼崽,赶紧把她抱住了,央金卓玛愤怒地用袖子挡开了父亲的手,扑过去,又一次抬起脚来,狠狠地踩向了狼崽。父亲想抱住她,发现已经来不及了,便一把推了过去。央金卓玛趔趄着后退了几步,一个屁股蹲儿坐了下去。她现在惟一想做的,就是甩掉汉扎西,把他甩给原野里的危险,甩给等在半路上的死亡。   小母獒卓嘎转身就跑,还有点发抖的狼崽立刻跟了过去。它们并排回到了刚才狼崽被父亲稀罕地抱起来的地方,头对着头,你一下我一下地刨起来。一封牛皮纸信封的信被它们刨了出来,小卓嘎叼起了信朝父亲跑去。   父亲朝央金卓玛消失的地方走去,不停地喊着她的名字。但是已经看不到央金卓玛了。   小卓嘎跳起来就跑,父亲连跑带颠地跟了过去,停在了一片大水前。小卓嘎冲着水面从咬紧的牙缝里呼呼地出气。父亲举头一看,不相信似的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才明白自己看到的的确是一片大水,不是流淌的河水,而是静止的湖水。湖面上,岚光的白色和陆地的雪色混同在一起,不仔细看是分辨不出来的。   哪里来的湖啊?为什么没有结冰?父亲满脸都是疑惑。   无边的寂静淹没了十忿怒王地的早晨,紧张的气氛一秒更比一秒紧张。救援的队伍里,僧俗人众一个个目瞪口呆:所有的拉则神宫都被大雪压塌了,掩埋了;十忿怒王地的吉祥在哪里?   应该是四面八方的牧民都到这里来,四面八方的藏獒也到这里来,但是现在,救援队伍里的所有眼睛都看不到一个需要救援的牧民,更看不到一只可以帮助自己的藏獒,看到的是一群野牦牛和一群包围着野牦牛的狼。   三十多头野牦牛就在五十米开外的雪坡上,狼群大约有一百多匹,在远一点的雪坡下面,白雪之上,星星点点的灰黄色的狼影就像积雪盖不住的土石。这样的情况下,受到狼群威胁逼迫的野牦牛很可能以为站在雪梁上的救援队伍与狼共谋,也是来围剿它们的,它们会在紧张、恐惧、愤怒的情绪嬗变中扑过来,扑向这些经过一夜的负重跋涉之后筋疲力尽的人。而对身壮如山、力大无穷的野牦牛来说,用犄角戳穿人的肚子,用脑袋顶飞人的身子,用蹄子踩扁人的任何一个部位,就像大石击卵一样容易。 所有的人都趴下了,瞪着野牦牛群,慢慢地往后爬着,眼看就要消失在雪梁后边野牦牛看不见的地方了,而野牦牛群也好像放松了对人的提防,石雕一样的身子摇晃起来,头颅轻轻摆动着,凝视的眼光正在移向别处。人们不禁松了一口气,停止了爬动,静静观察着野牦牛群的行动。   但就在这个时候,人们发现狼群动荡起来。一直像土石一样呆愣着的狼群突然改变了星星点点的布阵,飞快地朝前聚拢而来。前面是一匹身形高大、毛色青苍的狼,一看就知道是头狼。头狼的身后,蹲踞着一匹身材臃肿的尖嘴母狼。   齐美管家小声对自己右首的索朗旺堆头人说:“西结古草原的狼世世代代和我们打交道,我们都认识,这是哪里来的狼啊,怎么从来没见过?”索朗旺堆头人说:“是啊是啊,我也这么想,个头这么大的狼,一群这么多的狼,一定不是我们西结古草原的狼。”齐美管家说:“外面的狼怎么会跑到我们的家园里横冲直撞呢,西结古草原的狼群和领地狗群难道会允许它们这样做?”索朗旺堆头人说:“世道不一样了,狼的表现也会不一样,只有在自己的领地活不下去的狼群,才会冒死进入别人的领地。”   狼群在聚拢之后,便举着牙刀,朝着野牦牛群威逼而去。   一头母性的野牦牛回头看了一眼凹凸而来的狼群,顿时就瞪鼓了眼睛,正要转身冲向离自己最近的那匹狼,就见自己的孩子那只刚刚断奶的小公牛神经过敏地跑向了人类已经悄然隐去的雪梁。母牛哞叫一声,踢着积雪追了过去。一头犄角如盘的雄性的头牛跟在了后面,所有的野牦牛都跟在了后面,母牛往哪里跑,它们就会跟着往哪里跑。它们跑向了不堪一击的人类,上阿妈头狼的诡计马上就要得逞了。   趴在地上的人一个个站了起来,就要转身跑下雪坡。丹增活佛盘腿坐了下来,手抚念珠,口齿清晰地念起了《金刚阎魔退敌咒》。所有的活佛喇嘛以及索朗旺堆头人和齐美管家都信任地望了望丹增活佛,趺坐而下,镇定自若地念起了经。   三十多头野牦牛惊天动地地冲过来了,轰隆隆隆的,就像掀翻了天地,扬起着瀑布似的雪尘,好像被经咒神奇地抹去了愤怒和力量,那只神经过敏的小公牛和追撵而来的母牛突然同时停下了,紧接着那头犄角如盘的头牛和所有的野牦牛都停了下来,它们就停在了离打坐念经的人群三四步远的地方,吼喘着,把那一股股热气腾腾的鼻息喷在了人的脸上。   气势汹汹的野牦牛群在离打坐念经的人群三四步远的地方观察了一会儿,便在头牛的带领下,一个个回身走开了。犄角如盘的头牛哞哞地叫起来,叫了几声便朝着狼群冲撞而去。上阿妈头狼一声尖嗥,转身就跑,整个狼群便退潮一样回到雪坡下面去了。   救援队伍又开始行进了,走过了这道雪梁,又登上另一道雪梁。   父亲目力所及的白色湖面上非常刺眼地漂荡着一个黑不黑、灰不灰的东西,就像一座根基很深的礁石,在湖浪的拍打下屹立不动。   父亲专注地看着,就见小卓嘎勇敢地跳进水里,朝那动物游去,它嘴上还叼着那封信,信已被浸湿了。   父亲脱掉了衣服裤子才感觉到寒冷,用手撩拨着试了试水,发现是温和的,就赶紧走了进去。看看还在往前游动的小卓嘎,又看看吸引着小卓嘎的那只漂浮的动物,突然发现那是一只身躯伟硕的藏獒,又圆又沉的獒头是翘着的,说明它还活着,还在朝岸边挣扎,但显然它已经没有力气了,四条爪子不再本能地刨动,身子沉浮着,一会儿大了,一会儿小了。父亲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他两手划着水,水慢慢地淹上了胸脯,眼看就要逼近喉咙了,一股堵胸的沉重的压迫突然降临,窒息的感觉从身体内部冒出来,变成坚硬的块垒堵住了他顺畅的呼吸。他不得不停下来,稳住自己因为水的浮力有点倾斜和摇晃的身子,大口地吸着气。   藏獒眼睛睁一下闭一下,亮光一闪一闪的,身子已经全部隐没在水里了,头不断地沉下去,又不断地翘起来,湖水在藏獒的嘴边一进一出的,都可以听到咕噜咕噜冒气泡的声音。   父亲发现它的毛发是少有的深灰色,就惊讶地说:“原来是你啊大灰獒江秋帮穷,你怎么跑到这个地方来了?”江秋帮穷听到有人喊它的名字,似乎又有了力气,头翘着,四肢刨了一下,扑通一声,整个身子朝前滑动了半尺。   大灰獒江秋帮穷再也没有动起来,沉甸甸的头颅耷拉了下去,眼看就要沉底了。   这时小母獒卓嘎游了过来,酸软无力地爬在了父亲肩膀上,用鼻子呼哧呼哧喘着气。父亲回头看了一眼,他把两手伸到水下面,拽住自己的裤衩拼命撕扯起来,水中传来一声响,他的裤衩被他撕裂了。他把裤衩拿出水面,撕成布条,回头一把抓住了小卓嘎的前腿。父亲把布条连起来,一头拴在了小母獒卓嘎的前腿上,一头拽在了自己手里,然后把小卓嘎推向了大灰獒江秋帮穷。 小母獒卓嘎游了过去,半死不活的江秋帮穷,用最后的力气张开嘴,咬向了小母獒卓嘎,咬住了小卓嘎前腿上的布条。父亲大喜过望,赶紧拽紧了布条,往后退去。   大灰獒江秋帮穷体重至少有八十公斤,但是它漂在水面上,使劲一拽它就过来了,过来了一米、两米、五米、十米,父亲丢开布条,走过去从脖子上搂住了它。   大灰獒江秋帮穷睁开了眼睛,泪水哗啦啦的。   一心想着营救父亲而在群果扎西温泉湖中累垮了的大灰獒江秋帮穷,一动不动地在雪地上趴卧了五六个小时。父亲一直守着它,守它的时候父亲靠在雪丘上睡着了,是狼崽的尖叫惊醒了他,他看到江秋帮穷已经站起来,正要感激地伸出舌头舔一舔小母獒卓嘎,却把小卓嘎身边的狼崽吓得吱哇乱叫。   小母獒卓嘎用前爪刨挖积雪,很快刨出了那封信,叼起来就走。狼崽跟了过去,似乎害怕把自己落下,紧趱慢趱地来到了小卓嘎身边。父亲追不上它们,就回头对江秋帮穷喊道:“拦住它们,江秋帮穷快啊,快过去拦住它们。”   大灰獒江秋帮穷跑起来,其实在父亲喊它之前,它就已经跑起来,但它跑得不快,毕竟它是把自己在群果扎西温泉湖中累垮了的,五六个小时的休息不可能完全恢复。眼看两个小家伙和自己的距离越来越远,江秋帮穷停下来,用滚雷似的声音咆哮着,咆哮中充满了痛恨、愤激和警告,完全是见了强劲的死敌才会有的那种声音。   父亲听出来了,小母獒卓嘎听出来了,连狼崽也靠着天生的敏感意识到变化正在发生,危险就要降临了。   弯月似的脊线上,是一些锯齿状的排列,在每一个凹下去的齿豁里,几乎都有一双奓起的耳朵,耳朵下面是眼睛,那些阴森森、火辣辣的眼睛,盯着奔跑而来小母獒卓嘎和狼崽。   大灰獒江秋帮穷首先感觉到了局势的严峻,本能地朝前跑去,耸立到小卓嘎和狼崽前面,想用自己的肉躯护住同行的伴侣。这时候,它和狼群的距离已经不到一百米,这股狼群就是领地狗群曾经追撵到烟障挂的狼群中的一股,它们是西结古草原的狼群,活动在野驴河流域,直接参与了咬死寄宿学校十个孩子的事件。八十多匹狼中至少有四十匹是壮狼和大狼,群集的残暴和潮水般的凶恶以及和雪灾一起沉淀而来的饥饿之勇,那是谁也无法阻拦的。   江秋帮穷回头看了一眼父亲和小母獒卓嘎以及狼崽,昂扬地挺起威风八面的獒头,骄横十足、目光灼人地瞪着雪梁上的狼群,脊背上的毛波浪似的耸起来,又像雨泡的麦子一样倒下去,然后是鬣毛的动荡,耸起来,倒下去。   父亲走到了大灰獒江秋帮穷身边,生怕失去它似的揪住了鬣毛。江秋帮穷深情地靠在了父亲身上,蹭了蹭痒痒,它意识到这是最后一次在人身上蹭痒痒,蹭得格外认真仔细,就像它对人发自内心的抚摩,轻柔而抒情。然后,它回过头来,朝着父亲龇了龇牙,看父亲不退,它就用头顶了一下,又顶了一下。   父亲的眼泪出来了,他揪住江秋帮穷的鬣毛不放,大灰獒江秋帮穷冲了过去,冲向了狼群的伏击线。   我的不怕死的父亲,我的一心想保护小卓嘎和江秋帮穷以及狼崽的父亲,这时候站在了鲸鱼似的雪冈上,脚踩着锯齿状的脊线,叉腰而立。他的左边是大灰獒江秋帮穷,右边是小母獒卓嘎。他们瞪视着狼群,狼群也瞪视着他们,大灰獒江秋帮穷跳起来拦住父亲,一头顶过来,差一点顶翻父亲,然后转身咆哮着扑向了狼群。   狼群哗的一下骚动起来。   麦书记和丹增活佛商量后决定,分兵三路,一路是麦书记、梅朵拉姆和丹增活佛,丹增活佛以为麦书记和梅朵拉姆必须得到保护,而有能力保护麦书记的只能是大家眼里法力超群的他;一路是班玛多吉主任、藏医尕宇陀和身强力壮的铁棒喇嘛藏扎西,尕宇陀和藏扎西一个有医术一个有力量,都可以照顾受伤的班玛多吉;一路是夏巴才让县长、索朗旺堆头人和齐美管家,头人和管家比谁都熟悉西结古草原,加上夏巴才让身强力壮,他们应该是最强大的一路。剩下的活佛喇嘛以及索朗旺堆家族的人,都平摊在了三路中。   没有再罗嗦什么,大家尽快上路了,一路向东,一路向南,一路向西。雪梁连接着雪梁,脚印缓慢地延伸着,渐渐远了,三路人马互相看不见了。狼嗥就在这个时候悠然而起。   先是一匹狼的嗥叫,过了一会儿,又有一匹狼回应了一声,能听出它们一匹在南边,一匹在东边。接着,狼嗥便多起来,有时候,不同方向的狼会一起唱起来,而且音调居然是一致的。嗥了一阵就不嗥了,悄悄的,连风的脚步声也变得蹑手蹑脚。 三路人马继续朝前移动着,但几乎在同时,他们看到了狼群,三路人马看到了三股蓄谋已久的狼群。   没有了声音的狼群是静悄悄等待着的狼群,是用嗥叫经过了动员、商量和部署的狼群。它们知道人就要过来了,是兵分三路的,也知道一个报复人类、吃肉喝血的绝佳时刻已经来临,狼群既要堵住各路人马的退路,防止他们重新合为一伙,又要拦在前面,防止他们夺路而逃。狼群紧张而有序地奔跑着,就像经过了无数次的训练,借着风声和雪梁的掩护,迅速完成了部署:黑耳朵头狼带着它的狼群来到了东边,外来的多猕头狼带着它的狼群来到了南边,红额斑公狼带着满雪原收集来的已经臣服于自己的命主敌鬼的狼群来到了西边。三股狼群虽然各有各的打算,但目的是相同的: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里用最快的速度咬死吃掉全部三路人马。   冷风飕飕的雪梁上,丹增活佛蛮有深意地望着麦书记说:“不对啊,这些饥饿的狼,它们为什么不去积雪中刨挖死牛死羊呢?往年的雪灾中,狼群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人,人把狼怎么了,它们这是不要命了,是要和人大干一场了。”麦书记望着包抄而来的多猕狼群说:“你知道,狼是最记仇的,它们这是在报复,为什么报复,你大概已经知道了吧?”丹增活佛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又是一阵狼嗥,四面八方,你长我短,听着好像有点乱,但绝对又是一种商量和部署。狼嗥刚刚消失,前后的夹击就开始了,为了避免三路人马互相照应,在东南西三个不同方向围堵着三路人马的三股狼群,几乎在同时朝着人群逼迫而去。   獒王不同寻常的鼻子已经闻出了十忿怒王地的危险:一个狼群的世界正在形成,一种空前残酷的撕咬正在酝酿。狼和去救援牧民的人都有了一个错误的判断,以为和往年一样,许多走不出大雪灾的牧民都集中在那里。   不,今年的风向是散乱的,一会儿东西,一会儿南北,牛羊也就跟风乱跑,牧民更是到处奔走,暴风雪平息之后,四面八方都是亟待救援的人。   獒王冈日森格身姿轻盈地在领地狗群中穿行着,似乎那一左一右变化着的步态是一种点兵点将的语言,让所有藏獒和小喽罗藏狗都明白了自己的归属。领地狗群很快分成了两拨,一拨围拢到了大黑獒果日旁边,一拨跟随在了冈日森格身后。   獒王冈日森格带着它的狗群,朝着十忿怒王地的方向,刻不容缓地奔跑起来。   大黑獒果日送别着遥遥而逝的獒王冈日森格,毅然走过去,围绕着索朗旺堆家的那个老人转了两圈。仿佛是早已重复过无数次的默契又重复了一遍,老人意会地从怀里摸出一把藏刀,走过去,割断绳索,放倒了一顶黑褐布的帐房,然后一刀一刀地割起来。   老人把铺了一地的黒褐布割成许多方块,再用它们包起原麦和大米,做成了一个个褡裢。当老人首先把一个褡裢用牛皮绳固定在大黑獒果日身上之后,留下来的领地狗们立刻意识到自己要去干什么了,它们你挤我蹭地环绕着老人,生怕黑褐布不够或者粮食不够,没有了自己的份。   它们出发了,每一只领地狗都背负着一个属于它的褡裢,也背负着救苦救难的责任和使命,坚毅地迈开了步子。   奔跑了不到两个小时,前去十忿怒王地追寻救援队伍的领地狗群,就遭遇了狼群。   撕咬开始了,不是沉默寡言志在必得的那种撕咬,而是大呼小叫虚张声势的撕咬。惊慌失措的狼群乱纷纷地朝后退去。   狼群朝上跑去,迅速接近着野牦牛群。三十多头野牦牛一个个凸瞪起眼睛,以为自己正在受到狼群的攻击,顿时就火冒三丈。犄角如盘的头牛发出一声法号般宏亮的哞叫,带着野牦牛群俯冲而下,巨大的蹄子踢扬着积雪,奔跑的速度超过了狼群的想象,很快就是牛角对狼牙的碰撞了。狼影乱纷纷地躲闪着,躲闪不及的就只好在牛蹄牛角的冲撞下横尸在地。   也有不甘心就此死掉的悍烈之狼,瞅准机会一口咬住了一头小牛的肚子,小牛疼痛惊吓得乱跑乱颠,拖带着死也不肯松口的狼跑离了野牦牛群,几匹窥伺已久的猛狼立刻扑过去,代表死神在小牛的喉咙和肚子上扼住了它的命脉。这是这场战斗野牦牛群惟一的损失,相比之下,狼群的损失要大得多,至少有六匹狼被野牦牛顶死踩死,受伤的更多,痛苦的惨叫一直伴随着狼群奔逃的身影。   狼群被迫从雪坡上跑下来,跑回到了雪梁下面,发现领地狗群已经离开了,獒王冈日森格带领着它的队伍,流水一样顺畅地划过了雪梁的根基,朝着前方奔涌而去。 上阿妈头狼望着远去的领地狗群,愤怒地咆哮着,痛恨狼群不听自己的,使獒王冈日森格的诡计轻易得逞,又看看已经撤向雪梁顶端的野牦牛群,突然跳起来,跑向了那六具被野牦牛顶死踩死的狼尸。饥饿难耐的狼群扑了过去,几分钟之内就你争我抢地吞掉了死去的伴侣。   上阿妈头狼悲愤地嗥叫起来,它知道哪儿有领地狗群哪儿就有人,跟着领地狗群就能找到人,报复的机会又一次来到了。它用嗥叫传递着仇大恨深的情绪,把狼感染得一匹比一匹精神抖擞。狼们一个个耸起了耳朵,刚刚吃过同类的嘴巴流淌着带血的口水,邪恶、毒辣、恐怖的眼睛里充满了残杀的欲望。   上阿妈头狼开始奔跑,狼群跟了过去。   十忿怒王地的南边,所有的人,包括麦书记和梅朵拉姆,都跟着丹增活佛诵起了经咒。没有人不相信,驱散狼群、营救自己的法力一定会在经声佛语中悄悄显现。   十忿怒王地的西边,铁棒喇嘛藏扎西迎着狼走了过去,嗖嗖嗖地挥舞着铁棒。面前的几匹狼退了几步,另有几匹狼却跳起来,在头狼红额斑公狼的带领下,迅速绕过藏扎西,跑向了班玛多吉和尕宇陀,它们已经看出班玛多吉伤痛在身,而尕宇陀不过是个不堪一击的老人。藏扎西扭头一看,大吼一声,回身扑向离班玛多吉只有两步的红额斑公狼,轮起铁棒打了过去。红额斑公狼惨叫一声,滚翻在地,四腿朝空踢踏着,挣扎了好几下才爬起来。   狼退了,前后夹击的狼都退了几步,但并没有撤离的意思。人们看到,狼群已经不是前后夹击,而是四面包围了。   十忿怒王地的东边,狼影在移动,前后夹击很快变成了团团包围。光壮狼和大狼就有至少六十匹的狼群闪烁着一片阴毒险恶的瞳光,静静地燃烧和膨胀着野蛮的嗜血的欲望,只等黑耳朵头狼一声令下,就会从四面八方一起扑向他们。   索朗旺堆头人面无惧色地左右顾望着,而他的管家却一步跨到他前面,风快地脱下华丽而陈旧的獐皮藏袍,摘下气派而油腻的高筒毡帽,拔下结实而沾满积雪的牛鼻靴子,取下脖子上佛爷加持过的红色大玛瑙,轻轻放在了头人面前,然后坦坦然然地躺倒在了积雪的梁顶。   齐美管家朝着雪梁下面,也朝着密集的狼群滚了过去。   狼群惊呆了,它们本能地以为这是一个诡计,哗哗地闪开,闪出了一个豁口。齐美管家滚过豁口,沿着雪坡滚向了雪梁下面,雪粉激扬而起,又匍匐而下。   狼群齐唰唰地回过头去,死死地盯着下面。齐美管家不见了,空气骚动着,被他砸烂的积雪旋起一阵阵白色的尘埃,随着股股劲风,缓缓地弥漫着。齐美管家从掩埋了它的雪粉中挣扎着站了起来,很吃惊狼群居然没有扑过来咬他,便咬紧牙关,试图以逃跑的背影把狼群引诱过来。但是他已经跑不动了,腿骨严重受伤,疼得他惨叫一声,一头栽倒在地上。   就在这一刻,黑耳朵头狼长嗥一声,清醒地发出了一个扑上去咬死的信号。黑耳朵头狼嗥完了就抢先挑起来扑了过去,狼群蜂拥而下,就像山体的崩落轰隆隆地覆盖了雪梁下面的齐美管家。   高高的雪梁上,索朗旺堆头人听清了齐美管家的喊声,咚的一声跪下。   齐美管家的喊声渐渐衰弱了,没有了,只有阵阵争抢食物的撕咬声随风而来,狼群的内讧开始了。   黑耳朵头狼首先意识到时间已经耽搁得太久了,它舔着残留在嘴边的人血,抬头望着雪梁的顶端,发现那儿已经没有了人影,恍然觉得自己中了调虎离山之计,赶紧嗥叫着招呼狼群跑上了雪梁。雪梁的一端,原路返回的那几个人遥遥迢迢地移动着,已经是豆大的小黑点了。   黑耳朵头狼跳起来就追,所有的狼都跟了过去。一阵撼天震地的奔跑,追上了,狼群马上就要追上了。   狼群已经很近了,近得都可以把它们的呼吸吹送到人的肚子里了。索朗旺堆头人大叫一声,冲着为首的黑耳朵头狼扑了过去。   奔驰的领地狗群停下了。獒王冈日森格站在雪梁上看了看,闻了闻,立刻就知道这里是十忿怒王地的制高点,救援队伍就是在这里兵分三路的。它几乎是愤怒地咆哮了一声:为什么要分开啊,分开就是死路一条。   獒王冈日森格跑起来,带动着所有的领地狗跟它一样疯狂地跑起来。它们首先跑向了东边,东边的狼群和人群离它们最近,大约只有五公里。獒王决定:先近后远,也就是先东后南再往西。 索朗旺堆头人大叫着,把含在嘴里的毒咒喷向了黑耳朵头狼,然后举刀便刺。黑耳朵头狼往后纵身一跳,轻松躲过,机敏地绕了一个半圆,来到了索朗旺堆的背后,朝着前面一匹大黄狼诡谲地眨了眨眼。大黄狼鼻子撮成锯齿状,跳起来,扑向了索朗旺堆头人。索朗旺堆正要躲闪,只听吱啦一声响,背后的黑耳朵头狼已经撕破了他的皮袍。与此同时,大黄狼的利牙来到了他的喉咙前,他扭头一闪,狼牙横过来扎进了他的肩膀。他惨叫一声,胡乱踢打着,却引来更多的狼朝他疯狂扑咬。   夏巴才让县长跑过来了,脱下皮袍,朝着狼群拼命地轮起来,搅起一阵忽啦啦的风声在雪梁之上回旋。另外几个人也跑过来,像夏巴才让那样轮起了皮袍。   狼群退了。撤退伴随着黑耳朵头狼紧张急促的嗥叫,嗥叫未已,撤退就变成了逃跑。仿佛是从地下冒出来的,一群狰狞到无以复加的野兽出现在了人群后面,狂涛怒浪般朝着狼群席卷过去。索朗旺堆头人愣了,夏巴才让县长愣了:啊,冈日森格,獒王冈日森格。   獒王冈日森格并没有因为人们抒情地喊了它几声而丝毫减缓奔跑的速度,它和它的领地狗群都没有来得及看人一眼,就从索朗旺堆头人和夏巴才让县长身边呼啸而过。   獒王首先冲进了狼阵,紧跟在它身后的是大力王徒钦甲保。   撕咬转眼开始了,首先咬住狼的是徒钦甲保,徒钦甲保一口咬在了大黄狼的喉咙上,顺势一摁,又一爪踩住了大黄狼的肚腹。大黄狼用带着气泡的声音喘息着,四个爪子拼命地朝空蹬踏,但显然已是最后的挣扎,很快它就将是一具可以充当狼食的尸体了。好样的徒钦甲保,冈日森格欣赏地瞥了它一眼,身子一斜,咬住了一匹狼,大嘴咬合的一瞬间,獒头猛地一甩,也不管对方死了没有,就又扑向了另一匹狼。   狼群招架不住了,黑耳朵头狼明智地放弃了对抗,用尖叫招呼着狼群,以最快的速度,朝雪梁下面奔逃而去。   冈日森格停下来,监视着雪梁下面溃散不止的狼群,用滚雷般的声音恐吓了几声,转身就跑。   丹增活佛、麦书记以及梅朵拉姆一行,静坐在雪梁上,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而团团包围着他们的多猕狼群,却迟迟没有下口咬噬。   狼群不断调整着一层一层的包围圈,离人最近的那一层狼只要呆一会儿,就会被后面的狼换下去,换了一次又一次,换到前面的狼总会挨个儿把人看一遍,然后就仔细听着他们的经咒,观察着他们一个比一个淡漠的表情,好像狼是听得懂经咒、读得懂表情的。终于不再前后替换了,一直站在丹增活佛面前的多猕头狼突然扬起头,悲郁地嗥叫了一声。这是进攻的嗥叫,叫声刚一落地,多猕头狼就伸过头去,像狗一样舔了一下丹增活佛的脖子,似乎准备舔湿了以后再动牙刀。   但是,已经没有动牙刀的时间了,狼群的后面,不太遥远的地方,隐隐传来了领地狗群的奔腾和叫嚣。   多猕头狼离开人群,稳步走到雪梁的高处,望了片刻领地狗群奔来的方向,扭身跑下了雪梁。狼群跟上了它,转眼消失了。   獒王冈日森格来了,领地狗群来了,它们从丹增活佛和另外几个喇嘛身边经过,从麦书记和梅朵拉姆身边经过,喷吐着白雾,呵呵呵地问候着,脚步却没有停下。   冈日森格带着领地狗群翻下了这道雪梁,又翻上了那道雪梁,奔西而去。它已经闻出来,也听出来了,西边的雪梁上,班玛多吉主任、藏医喇嘛尕宇陀、铁棒喇嘛藏扎西和其他一些人,已经是狼嘴边的肉了。   十忿怒王地的南边,丹增活佛、麦书记、梅朵拉姆和另外几个喇嘛已经开始往回走了,但并没有走多久,上阿妈狼群就追了上来。   十忿怒王地的西边,铁棒喇嘛藏扎西的铁棒还在横扫竖打,但扑过来的狼总会在嗖嗖嗖的声音还没到来之前,就躲闪到安全的地方。七八匹老狼弱狼摆出拼命的架势牵制着藏扎西,而红额斑头狼却带着大部分壮狼大狼,插进藏扎西和人群之间,把进攻的目标对准了带伤的班玛多吉主任和年迈的藏医喇嘛尕宇陀以及另外几个人。   人们背靠背挤在了一起,一脚一脚地朝狼踢着积雪,这种毫无威慑力的反抗让狼觉得可笑,你踢一下,它们就朝前挪一下。情急之中,尕宇陀从豹皮药囊里拿出了几把柳叶刀和雀羽刀,分给了所有的人,人们就用那些指头长的手术用具,在狼群面前胡乱比划着,乱纷纷地闪烁出一片锃亮的铁器之光。狼群后退了几步,它们对刀具对铁器的寒光有着天生敏感的怯惧,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红额斑头狼立刻觉得这样下去对狼群极其不利,它嗥叫起来,想叫出狼群不怕死的精神,而它自己,也以一贯身先士卒的做派,奋不顾身地扑了过去。 藏扎西的铁棒又一次打中了红额斑头狼,就在它滚翻在地的时候,处在包围圈最里层的所有狼都跳起来,不顾命地扑向了人群。冰寒锋利的柳叶刀和雀羽刀发挥了作用,只听嚓嚓嚓几声响,狼毛纷纷扬起,接着是血的飞溅,有狼血,也有人血,作为杀退狼的代价,班玛多吉和尕宇陀的手上都有了狼牙撕裂的痕迹。“狼疯了,狼疯了。”藏扎西喊着,沿着人群跑起来,那铁棒也就嗡嗡嗡地响着,打倒了好几匹狼。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好像是为了等待獒王冈日森格和领地狗群的出现,当红额斑头狼预感不妙,吆喝狼群赶紧撤离时,时间突然不动了。   红额斑头狼怎么也想不到,从发现领地狗群的踪影到被它们疯狂撕咬,仅仅是一眨眼的事情。   红额斑头狼首先跑起来,想给自己的狼群带出一个奋力逃命的速度,看到狼群中的老狼和弱狼落在了后面,就又返回来,用尖叫催促着:快啊,快啊,快啊。   已经快不了了,领地狗群的利牙比想象还要快地来到了跟前。在戴罪立功中把自己变成了黑色旋风的大力王徒钦甲保,首先咬住了一匹老狼,咬住就是死,牙刀的切割猛恶而准确,老狼惨叫着,躺倒在地,痉挛地摇着头颅、晃着四肢。而獒王冈日森格对那些老狼弱狼根本就不屑一顾,刮风一样从它们身边经过,直扑红额斑头狼。   红额斑头狼已经被藏扎西的铁棒打过两次了,肩膀和腰部都有伤,它知道反抗是不能的,跳跑也是不能的,只好定定地站着。冈日森格一爪打翻了它,张嘴就咬,却没有咬住它的喉咙,也没有咬住它脖子上的大血管,而是咬在了它的胸脯上,胸脯顿时皮开肉绽,但没有威胁到生命。獒王吼叫着,想咬又没咬,顺嘴舔了一下对方的伤口,转身离开了。红额斑头狼诧异地站起来,追撵着狼群,迷茫地想:怎么又放了我一马?   狼群远远地跑了,领地狗群见好就收,迅速调整方向,朝着东边再一次被狼群围住的夏巴才让县长和索朗旺堆头人一行奔腾而去。   一个小时后,獒王冈日森格带着领地狗群跑向东边,赶跑了又一次围住夏巴才让县长和索朗旺堆头人一行的狼群。   半个小时后,獒王冈日森格带着领地狗群跑向南边,解救出了被上阿妈狼群死死围住的麦书记、丹增活佛和梅朵拉姆一行。   就在獒王冈日森格准备离去的时候,突然发现上阿妈狼群里居然夹杂着一匹多猕狼,仔细一看,认出它就是多猕头狼。多猕头狼正在趁着上阿妈狼群被领地狗群追咬的混乱,跑来接近那匹身材臃肿的尖嘴母狼。   尖嘴母狼抖动鬣毛的声音引起了周围狼的注意,它们立马发出一种奇特的鼻息,把信息传达给了上阿妈头狼。上阿妈头狼扭头一看,勃然大怒,不顾一切地扑了过来。多猕头狼撒腿就跑,一溜烟跑回自己的狼群去了。   獒王冈日森格看清楚了这一切,觉得这是好的,乱七八糟的爱情发生了,矛盾就有了,多猕头狼和上阿妈头狼之间从此就没有平安的日子了。   领地狗群还在奔跑,疲惫不期而至,已经有藏狗在奔跑中倒下去了。但是没有谁停下来,只要獒王不停下,就没有一只领地狗会驻足逗留片刻,哪怕死去的是自己的亲属呢。   突然停下了,獒王一停,所有的领地狗都停下了。它们看到,又有人群出现在了制高点上,他们是从东边走来的夏巴才让县长一行,和从南边走来的麦书记一行。獒王冈日森格长出一口气,所有的领地狗都长出一口气:三路人马终于集中到了一起,领地狗群就不用来回奔跑了。   人来了,狼群也都跟着来了。    獒王冈日森格冷峻地巡视着突然集中到了一个地方的四股狼群,呼呼地吹着气,徒钦甲保虎声虎气地吠叫着,想要证明自己似的,用力龇了龇牙,跳起来朝前跑去,刚跑出去两步,前腿突然一阵酸软,扑通一声栽倒在了地上。   大黑獒果日一直走在最前面,不时地回过头来,关照着身后的领地狗群。等它们一个个累得半死,好不容易看到一堆牧民时,天已经亮了。   没有帐房,没有牛羊,帐房和牛羊已经被风雪卷走了,没有糌粑,没有干肉,糌粑和干肉几天以前就吃完了。几十个牧民只能紧紧地挤坐成一堆,等待着雪灾慢慢过去,也等待着生命飞速地走向尽头。突然一抹亮色飘然而至,黎明来了,领地狗群来了,救援的物资来了。   领地狗群卸下了一半黑褐布的褡裢,一刻的亲热和留恋也没有,就跟着大黑獒果日走了。前方雪原,连接着党项大雪山的台地上,还有人的气息正在传来,微弱到不绝如缕。领地狗们一个个加快了脚步。 一股死亡的气息让黑雪莲穆穆和小公獒摄命霹雳王同时用鼻子掀起了帐房的一角。里面有人,还有藏獒,人饿死冻死了,藏獒也饿死冻死了。   在斜躺着的死去藏獒的胸怀里,蜷缩着一个孩子,孩子没有死,孩子身上还有热气,他被藏獒的皮毛温暖着,虽然饿昏了,却还有一丝气息呼进呼出。   穆穆二话没说,撕住孩子的皮袍,就朝帐房外面退去。   帐房外面,翻过雪丘的领地狗群站了一圈。大黑獒果日朝着被黑雪莲穆穆撕出来的孩子喷吐着热气,似乎这样就能把孩子暖醒过来,看到孩子没有反应,马上又扬起了头,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然后扭转脖子和穆穆碰了碰鼻子。   只好分手了,黑雪莲穆穆用牙撕住孩子的皮袍,沿着来时的路朝后退去,孩子差不多有十三四岁了,它无法把他叼起来,只能这样拖着孩子往后退。领地狗群继续往前走去。   接下来的路程是黑雪莲穆穆和小公獒轮换着拖,拖一段路就停下来休息一会儿,休息的时候,母子俩又会轮番趴在孩子身上,用自己的体温给孩子取暖。   阿妈黑雪莲穆穆拖着孩子,从一面覆雪的高坡上退了下去,却没有想到,高坡上有一道山隙,山隙里塞满了疏松的积雪,它的后腿无法判断山隙的存在,一爪踩空,哗啦一声掉了下去。   刹那间黑雪莲穆穆意识到它不能把孩子拖下去,它松开了孩子,然后哀叫一声,伸长四肢,最大限量地展开了身体。下陷的速度顿时减慢了,最后停在了离地面十米深的地方,它扬起头轻轻地吠鸣着,生怕一使劲,让自己越陷越深。   小公獒摄命霹雳王在山隙的边沿哭着喊着,眼泪唰啦啦地滴落在了阿妈身上和阿妈身边的积雪中。几滴眼泪的重负让阿妈穆穆又是一阵陷落,虽然最终还是停下了,但越来越远的距离残酷地提醒着小公獒:你赶紧走吧,你呆在这里只能更糟。   小公獒低头用牙齿撕住孩子,不让孩子有滚下去的危险,也不让眼泪滴进山隙,再一次让阿妈陷落。它难过地哭了一会儿,然后就依依不舍地走了,那痛彻肺腑的呜咽似在告诉穆穆:阿妈呀,你等着,等救活了人的孩子,我就来救你。   还是拖起孩子后退着走,无数次地重复着拖拉和趴卧的举动,终于来到了神鸟投下救灾物资的地方。它趴在孩子身上,用最大的力气呵呵呵地叫着,叫着叫着就没声了,就再也叫不动了。   看护物资的老人把孩子抱进了帐房,也把小公獒抱进了帐房。   两个小时后,小公獒摄命霹雳王站了起来,这时候孩子已经醒了,小公獒彻底放心了,它不声不响地走出了帐房,没有让老人发现。   小公獒原路返回,几乎每走一步都要呼喊一声阿妈。小公獒来到了山隙的边沿,探着身子使劲朝下看着。阿妈,阿妈。阿妈穆穆不见了,小公獒清楚地记得,在它不得不离开的时候,阿妈穆穆停在了离地面很深很深的地方,但是现在不见了。深深的山隙里只有一个黑黑的雪洞,这是阿妈消失的轨迹。   小公獒摄命霹雳王最后叫了一声阿爸,又最后叫了一声阿妈,然后纵身一跳,下去了。它跳进了深深的山隙,跳进了黑黑的雪洞。   踏上了连接着党项大雪山的台地,往里走不多远,就闻到了看家藏獒阿旺措的味道。阿旺措,阿旺措。大黑獒果日大声呼唤着跑了过去,所有的领地狗都呼唤着跑了过去。   阿旺措已经死了好几天了,它的主人拉甲老人也已经死了好几天了。拉甲老人先死了,阿旺措守候在老人身边一动不动,失去了主人就是失去了灵魂,它作为一只看护和伺候老人十二年的藏獒,继续守护着老人的尸体,直到把自己冻死饿死。 驮着救灾物资的领地狗群朝台地深处走去,走了不到半个小时,就遇到了金獒波波。死了,金獒波波也死了。显然是狼群挖出了它的尸体后来不及吃掉就跑了,暴露在积雪外面的尸体旁,到处都是狼的爪印。   它们走了一路,悲伤了一路。连接着党项大雪山的开阔的台地上,这片牧民相对集中的秋窝子和冬窝子的衔接处,到处都是悲伤,都是藏獒和人的故事。   旦木真是一只浑身漆黑的藏獒,它有一个预感:狼就要来了,而且很多,它们是饿极了的狼,为了食物它们要来冒险了。   旦木真来到羊群旁边,面对深邃的雪原,卧下来静静地等着,等着等着就长出一口气,脑袋沉重地耷拉了下去。它死了,它不是冻死的,也不是饿死的,它是老死的,它老死在了自己的岗位上,它死了以后,狼群才来到这里。   一拨狼从右翼接近着羊群,吸引了别的藏獒,另一拨狼从中间也就是旦木真守护的地方接近着羊群。旦木真既不叫唤,也不扑咬,甚至连头都不抬一下。它死了,它的头当然抬不起来了。   可是狼群不知道它死了,看到它那山一样伟岸的身躯居然一动不动,就非常奇怪,瞪直了眼睛,一点一点地靠近着,二十步了,旦木真岿然不动,十五步了,它依然不动,只有七步之遥了,还是不动?有诈,肯定有诈,再往前一步,就是藏獒一扑便能咬住喉咙的距离了,最前面的头狼突然停了下来,看到漆黑如墨的獒毛正在风中掀起,便惊然一抖,转身就跑,所有跟它来的狼又跟它跑了,连从右翼靠近着羊群的狼也都跟它跑了,狼是多疑的,从来不愿意相信有一种计谋叫作空城计。   凭吊过旦木真之后,又走了两个小时,党项大雪山遥遥在望了。苍茫无极的台地南缘,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溜儿牧民突然出现在领地狗群面前。所有人都是跪着的,他们看见了领地狗群,知道领地狗群是来营救自己的,就一个个跪地不起了。大黑獒果日停了下来,凝视着前面的人群,知道目的地已经到达,就扑通一声卧了下来。累了,所有的领地狗都累了,都不堪忍受地卧地不起了。   大力王徒钦甲保站起来了。许多藏獒在超越生命极限之后,就再也没有站起来,但是徒钦甲保成了例外,它在獒王冈日森格惊叫着跑过来,为它哭泣的时候,颤颤抖抖地站了起来。   现在,所有的狼都知道领地狗群已是疲惫之极,无论数量,还是力量,都不可能是狼群的对手了,而狼群却是以逸待劳、蓄势待发的。狼群的胆子突然大起来,一边谨慎地防备着狼群之间的互相混杂,一边放肆地跑向领地狗群,越来越近。   獒王轻轻吼叫着,让领地狗围成圈一个个坐下。领地狗们都靠着腿坐下了,眼睛忽一下盯着坐姿娴静的獒王,又忽一下盯着快步跑来的狼群。五十步,三十步,二十步,十步,獒王依然没有发出迎击狼群的吼声。   狼群停下了,它们从来没有遇到过在离狼群十步远的地方依然端坐不动的藏獒,不会是诱敌深入的诡计吧?疑心使它们收敛了进攻的速度,人多势众且锋芒毕露的优势顿时大打折扣。   獒王冈日森格漫不经心地站了起来,放松地喷吐着白雾状的气息,用优雅的碎步沿着领地狗群围成的圈,像牧民转经一样顺时针跑起来,它是在使用它独有的狼群看不懂的语言发布着指令,跑了差不多三圈,突然气宇轩昂地站住了,站住的那个地方,正好面对着上阿妈狼群。   只听獒王一声闷叫,领地狗们纷纷转身,和獒王一样,把头朝向了上阿妈狼群。接着獒王又是一声闷叫,领地狗群的进攻开始了。   自然是獒王冈日森格跑在最前面,下来是大力王徒钦甲保。徒钦甲保,这个在生命的极限中倒下后又站起来的赎罪的藏獒,居然还能跑得和獒王一样快。它们冲向了上阿妈狼群,在狼群的前锋线上撞开了一道豁口。   上阿妈狼群没想到,面对四股狼群,领地狗群首先进攻的是自己这股狼群,顿时傻了,不知道如何应对了。上阿妈头狼不在狼群的前锋线上,每一次进攻,它都不会出现在前锋线上,尽管它是上阿妈狼群中身体最壮、打斗能力最强的一个,等它从一个隐蔽自己的地方跳出来,搞清楚发生了什么时,领地狗群已经冲到了上阿妈狼群的最中央。   一场獒牙对狼牙的激烈较量就在上阿妈狼群的中心爆发了。咆哮和惨叫此起彼伏,白牙转眼就成了红艳艳的血牙,伤口鲜花似的争先开放,血水冰融一样开始流淌,扑杀扬起的雪尘弥天而起,昏花迷乱了獒与狼的眼睛,看不见了,看不见了,只能凭着嗅觉判断对方的强弱、距离的远近了。 獒王冈日森格跳过去,和大力王徒钦甲保摩擦了一下鼻子,然后吼叫着把领地狗群迅速分成了两拨,一拨由它带领,一拨由徒钦甲保带领。   新的战斗开始了,两拨领地狗尽管疲惫不堪却依然十分果敢地扑向了狼。每一拨领地狗大约有二十多只,二十多只藏獒同时进攻一个狼家族,所向披靡、势如破竹的情形出现了。在上阿妈狼群,最惨重的牺牲就发生在这个时候,在领地狗群,最痛快的厮杀也发生在这个时候。脚下已经没有白雪了,白雪变成了红雪,而且都是狼血染红的雪。狼在迅速死亡,一匹一匹的狼好像都不是生命顽强、凶狠残暴的野性的主宰,而成了四处奔窜的兔子。而领地狗群却没有一只死亡,甚至连负伤的机会也没有。   消灭了这个狼家族,再集体扑向另一个狼家族,两拨领地狗群就像比赛一样,用各个击破的办法,用团队的力量,把一场身处劣势的反抗变成了一次风卷落叶的横扫。   风卷落叶的横扫还在继续,狼群里传出了上阿妈头狼的紧急嗥叫,狼群开始变阵了。   前面五十步开外的壮狼大狼们,已经布成了一个能打能拼的进攻性狼阵,正在跃跃欲试地朝这边走来,为首的仍然不是上阿妈头狼,它好像有一种特殊的能力,自己怕死地躲在后面,却能够让部众玩命地冲杀在前。   壮狼大狼们很快近了,领地狗们忽忽地站了起来。獒王冈日森格和大力王徒钦甲保一前一后扑了过去,一场空前激烈的厮杀开始了。   狼的群体咆哮和藏獒的集团吼叫如雷如鼓,一瞬间的碰撞激发出一阵岩石击打岩石的声响。到处都是准备咬合的血盆大口,牙齿像标枪一样飞来飞去,獒影和狼影嗖嗖地闪动着,兔起鹘落,稍纵即逝。   每一只体力早已透支而苦苦支撑着生命的藏獒,都至少面对着四匹矫健生猛的壮狼或大狼,鲜血和死亡同时出现了,有狼的死,也有藏獒的死,藏獒死得多一点。每一只藏獒,在它们扑倒一匹狼之后,自己就得饱尝狼牙从侧面和后面疯狂撕咬的耻辱,它们必须顽强地挺立着,一旦倒下,等待它们的就只能是命归西天。   獒王冈日森格知道,要是把头狼干掉,狼群就不可能这样团结一致拼命厮杀了。大力王徒钦甲保明白了,转身就跑,跑向了不远处的尖嘴母狼。大概是担心着肚腹里的孩子吧,尖嘴母狼一见徒钦甲保张牙舞爪地朝自己跑来,就发出了一声求救的嗥叫。徒钦甲保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嗥叫,它在母狼面前又扑又吼,不断把利牙摩擦在对方的脖子上,迫使母狼的嗥叫越来越焦急,越来越尖亮。   上阿妈头狼听到了,朝这边看了看,意识到这很可能是诱饵,没有过来解救,尖嘴母狼惊恐地咆哮着,绝望的意味、哀怨的意味、求救的意味,让它变得无助而可怜,让上阿妈狼群以外的一匹公狼忧心如焚,它竖起耳朵谛听着,犹豫了片刻,便义无反顾地朝这边飞奔而来。   多猕头狼出现了,它出现在上阿妈狼群里,直扑正在威胁尖嘴母狼的大力王徒钦甲保。徒钦甲保后退着,退了十几步才停下,怪声怪气地叫起来,一会儿像狼嗥,一会儿像狗吠。   多猕头狼来到尖嘴母狼身边,安慰地舔了舔母狼受伤的鼻子。母狼下意识地躲闪着,嗓子里却发出一阵十分受用的咿咿声。   上阿妈头狼被大力王徒钦甲保怪声怪气的叫声吸引,扭头一看,不禁怒不可遏:居然有趁火打劫的,不要命的多猕头狼你就色胆包天吧。它蹦跳而起,朝着无意中作了诱饵的多猕头狼狂扑过来。   多猕头狼愣了,它本来完全来得及转身跑掉,而且也下意识地伏下身子,像一个偷鸡摸狗的贼那样飞快地朝前溜去,但是它又回来了,又昂起头理直气壮地站在了尖嘴母狼身边。   多猕头狼的挺胸昂首让上阿妈头狼吼声如狗,它忘掉了领地狗群的存在,眼光仇恨地聚焦着,几乎失去了余光,只能看见多猕头狼而看不见任何别的东西。它直线奔跑,想用最快的速度扑倒对方,咬死对方。   不远处的獒王冈日森格冷笑一声,它开始奔跑,从斜后方无声地插过去,速度快得超过了狼的两倍,当上阿妈头狼正准备一口咬住多猕头狼时,自己的喉咙却呼哧一声陷进了獒王的大嘴。獒牙的切割既快又准,噗噗两下,伤口的深洞里就冒出了一串气泡。狼血泉涌而出,上阿妈头狼徒然挣扎着,身子痛苦得扭成了麻花。冈日森格又咬了一口,这一口一下就把上阿妈头狼的命脉咬断了。   双方停止了厮打,拉开十步远的距离,互相仇恨地盯视着。转瞬之间,前后左右的上阿妈狼一个不剩地跑没了影。 四周爆起一片狼的咆哮,多猕头狼的狼群、黑耳朵头狼的狼群、红额斑头狼的狼群这时候发现,就像包粽子一样被上阿妈狼群紧紧包住的领地狗群,突然裸现了。   红额斑头狼的狼群扑过去了,黑耳朵头狼的狼群扑过去了,而多猕狼群眼看着就要扑过去,却又没有扑过去。   多猕狼群尤其是那些忌妒心很强的母狼,用一种奇怪的声音诅咒着,扑向了尖嘴母狼。多猕头狼恶狠狠地叫了一声,带着母狼转身就跑。   多猕狼群互相吆喝着,朝着自己的头狼和头狼钟爱的母狼追了过去。追着追着就停下了,它们惊讶地看到,从雪海的波峰浪尖上,走来了一个人、一只藏獒。   鲸鱼似的雪冈上,父亲惊怪地伫立着。他没有想到,狼群的骚动不是进攻而是逃跑。一股有八十多匹狼其中多数是壮狼和大狼的狼群,在面对大灰獒江秋帮穷和小母獒卓嘎以及父亲时,居然采取了逃跑。为什么?为什么?   断尾头狼和整个狼群都没有料到,就在它们埋伏在这里,眼看就要吃掉顺风走来的父亲一行时,狼群的后面突然杀出了一只藏獒。断尾头狼大吃一惊,立刻想到自己中了敌人的奸计,大批的领地狗群都还在后面呢。   父亲已经意识到狼群的逃跑是因为遭受了意外的袭击,而袭击狼群又显然是为了给他们解围,谁呢?谁在给他们解围?大灰獒江秋帮穷回来了,哈哈哈地吐着气,满眼迷惑地望着父亲,它好像也没看明白到底是谁的出现让多疑的狼群望风而逃。   狼群不见了,该是继续走路的时候了。他们沿着雪坡走到了下午,慢慢进入了十忿怒王地,一个血雨腥风的场面,赫然出现了。   那边是狗群,也是狼群。领地狗群和狼群正在你死我活地厮杀。   父亲呆愣着,突然听到二百米开外的地方,传来了一阵藏獒的呼唤,钢钢钢的,就像金属的碰撞,无比坚硬地穿透了逆向的荒风。他觉得这声音是熟悉的,熟悉得就像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他朝着呼唤跑过去,跑了几步就喊起来:“冈日森格,冈日森格。”父亲激动着,他身后的大灰獒江秋帮穷也激动着,尤其激动的是小母獒卓嘎:见到阿爸了,终于又见到阿爸了。   一股狼群横插过来,挡住了父亲的去路。父亲倏然停下,几乎是本能地回身就跑,跑到了小卓嘎和狼崽跟前,一把抓起一个,搂在了怀里。   父亲发现在他和冈日森格之间,两百多米的地界里,流淌着一片滔滔汩汩的狼群的洪水,冈日森格根本就无法跑过来保护他们,只能送来一阵阵丝毫不起作用的呼唤。父亲感到走过去的希望越来越渺茫, 便用绝望和伤别的眼光望着远处的人群和领地狗群。   这是一场混战,是红额斑头狼的狼群和黑耳朵头狼的狼群对领地狗群的前后夹击,是两股狼群实施的一次最酷虐也最有效的杀伤。   本来獒王冈日森格想带着领地狗群冲进红额斑头狼的狼群,就像冲进上阿妈狼群那样,利用狼群对狼群的戒备,求得一个生存的机会。但是红额斑头狼显然不仅是勇猛的,也是聪明的,领地狗群只要冲过去,它就指挥自己的狼群朝一个方向散开,根本就拒绝把你包围起来,冈日森格只好放弃红额斑头狼的狼群,带着领地狗群转身朝向黑耳朵头狼的狼群。   但领地狗群还是不能冲到狼群中间去,黑耳朵头狼大概已经观察到了上阿妈狼群的失误,召集狼群中所有的壮狼和大狼,肩靠肩地排列出三层,挺立在领地狗群的面前。这是一个既能进攻又能防守的狼阵,冈日森格和大力王徒钦甲保轮番试了几次,又联手试了几次,最后伙同所有的领地狗试了几次,都无法撕开一道口子,太坚固了,对在连续奔跑和残酷打斗中备受伤痕、备受乏累之困的领地狗群来说,这样的堵挡几乎就是铜墙铁壁。   就在獒王冈日森格对无力冲进狼群而懊恼不已的时候,狼群的夹击开始了,先是红额斑狼群从后面的撕咬,领地狗群回过头去正要反击,黑耳朵狼群的进攻突然打响。   就在这个时候,獒王冈日森格闻到了也看到了恩人汉扎西,发现和汉扎西在一起的,还有大灰獒江秋帮穷,还有自己的孩子小母獒卓嘎。   父亲的眼前,大灰獒江秋帮穷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空地,狼群河水一样流淌着,须臾离去了。父亲怀抱着小母獒卓嘎和狼崽,吆喝着大灰獒江秋帮穷,急步朝前走去,想尽快缩短他们和獒王冈日森格之间的距离,却没有想到,这一走就从几股狼群共同围剿领地狗群的边缘,走向了围剿的中心,走向了所有狼群都可以攻击的地方。 父亲他们的身后,突然冒出了另一股狼群,截断了他们的退路,那就是曾在鲸鱼似的雪冈上拦截过他们而没有得逞的断尾头狼的狼群,原来这股狼群一直跟踪着他们。狼群的奔扑峻急如山倒,呼啦啦地淹没而来。   大灰獒江秋帮穷冲向了断尾头狼。断尾头狼停下了,整个狼群都停下了,就停了一会儿,还没来得及和江秋帮穷交锋,就转身往回跑去。一只隐身在云里雾里的藏獒,又一次袭击了断尾头狼的狼群。   那只脊背漆黑如墨、前胸火红如燃的穷凶极恶的藏獒,那个在寄宿学校的厮打中死而复生的名叫多吉来吧的党项罗刹,也一直跟踪着它们。   多吉来吧再次不见了,狼群后面出现了两具狼尸,都是一口毙命的。断尾头狼愤怒地嗥叫着转身就跑。   父亲壮着胆子,大大咧咧朝獒王冈日森格走去,好像一点都不在乎后面的追兵,也不在乎他们和冈日森格之间拥堵着多少随时可能吃掉他们的狼。   对尖嘴母狼顷刻就会一命呜呼的担忧,让多猕头狼有点晕头转向,它带着母狼拼命奔驰,见空就钻,见路就跑,跑着跑着,猛抬头发现它们已经来到了黑耳朵狼群的边缘,赶紧扭身离开,没跑多远,又发现它们差一点闯进红额斑头狼的狼群,眼看几只大狼就要扑过来撕咬,立马掉转身子,抱头鼠窜。左也不能,右也不能,后面又有追撵而来的多猕狼群,那就只能往前跑了。但往前跑同样是不能的,等它们不得不停下来,吃惊地看着阻挡在面前的那堵墙时,才明白它们居然来到了领地狗群的面前,獒王冈日森格就在离它们五步远的地方。   多猕头狼愣住了,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它身边的尖嘴母狼似乎反应比它快,掉头就跑,跑了两步就发现已经来不及了。多猕狼群排成半圆的阵势朝它们包抄而来,跑在最前面的全是母狼,母狼们嫉妒的眼睛充满了血丝,嗜血的母性的阴毒毫不掩饰地挂在眼角眉梢。   被嫉妒搞昏了头的那些母狼直到被利牙驱散,也没有搞明白为什么领地狗群的獒王也会像多猕头狼一样袒护一匹母狼。没有哪匹狼敢于反抗这只冒着生命危险援救一匹母狼的獒王,它们都傻了,远远近近的狼都傻了,傻呆呆地看着獒王冈日森格连吼带咬地把尖嘴母狼从七八张血盆大口中解救了出来。   暂时的平静中,尖嘴母狼坐了起来,它惧怯而感激地看了一眼獒王,又仇恨而怨怒地看了一眼多猕狼群,知道那些天性嫉妒的多猕母狼决不会放过它,而它也不可能每一次都得到獒王的援救,便用尖嘴给多猕头狼示意了一下,跳起来就跑。   多猕头狼毫不犹疑地追随而去,这一去就注定了它的命运,它再也不是多猕狼群的头狼了,它将成为一匹没有群落没有领地的独狼,寂寞而坚韧地守护着自己的爱情,孤魂野鬼般游荡在草原上。   父亲走来了,多猕狼群对尖嘴母狼的追逐,等于给父亲和大灰獒江秋帮穷开通了一条通往獒王冈日森格的路。   在见到恩人汉扎西的一刻,獒王冈日森格跳起来扑了过去,激动让它觉得它再也不需要节省力气,它已经有力气了,它的力气足以把父亲扑倒,而且还一口咬住了父亲的脖子。当然这是游戏,是感情浓烈到无以言表的流露。   大灰獒江秋帮穷看到除了獒王没有哪只领地狗理睬它,就又一次意识到了作为败军之将的悲哀,冈日森格走向了大灰獒江秋帮穷,想给它一些安慰,突然看到了从父亲怀里窜出来的小母獒卓嘎和狼崽,顿时就被吸引住了。   依然叼着那封信的小母獒卓嘎撒娇地扑向了阿爸,狠狠地在阿爸腿上撞了一下,冈日森格温情地伸出大舌头,使劲舔了舔小卓嘎,然后就奇怪地盯上了狼崽。   狼崽吓坏了,它从来没见过、更没有如此贴近地接触过这么多威风凛凛的天敌,它站起来就跑,跑到了小母獒卓嘎身边。   大力王徒钦甲保横扑过去,咬住了狼崽。   冈日森格一只前爪摁住徒钦甲保的大吊嘴,一只前爪踩住它的脖子,迫使它松开牙齿,让狼崽从嘴边滑了下来。狼崽跑开了。   跑开去的狼崽再也不敢靠近领地狗群了,但它又知道狼群也是充满了险恶的,就只好在领地狗群和狼群之间的空地上来回跑着,跑着跑着,就看到了断尾头狼。它惊叫一声,戛然止步,愣怔了片刻,扑通一声瘫软在地上,吱哇吱哇地哭起来。跳过来的断尾头狼似乎希望狼崽睁开眼睛,看到自己被咬死的情形,便戏弄地用嘴拨拉着,让狼崽来回打着滚,直到狼崽睁开眼睛流出了因恐怖而带血的眼泪。 獒王冈日森格发怒了,再想着要去营救狼崽时,不禁大惊失色,它看到被断尾头狼咬住的,已不是狼崽,而是大力王徒钦甲保了。这是它生命中的最后一扑,它扑翻了正准备咬死狼崽的断尾头狼,自己也轰然倒在了地上。   被扑翻的断尾头狼很快站了起来,看到大力王徒钦甲保趴在地上,满嘴流血,就知道这只藏獒已经累得内脏喷血,再也没有打斗能力了。它扑过去,一口咬住了徒钦甲保的脖子。徒钦甲保浑身抽搐了一下,心有不甘地睁着眼睛,一直睁着眼睛,死了。   所有的藏獒都跟着獒王冈日森格哭起来,它们不顾红额斑狼群和黑耳朵狼群的窥伺,不顾断尾头狼的狼群的觊觎,只让悲酸的泪水汹涌地糊住了深邃的眼睛,然后在无限迷茫的哀痛中失音地哑叫着。   一个机会出现了,对所有的狼群来说,这都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它们可以扑向领地狗群,扑向它们恨之入骨、畏之如虎的獒王冈日森格,咬死它,咬死它们,一鼓作气全部咬死它们。但是狼群没有这样做,红额斑头狼呜呜地叫着,它的狼群也跟着它呜呜地叫着,好像是庆祝,更像是伤心,藏獒死了,狼们为什么要伤心?黑耳朵头狼和它的狼群丫杈着耳朵,谛听着藏獒的哭声凝然不动,似乎一个个都成了出土的狼俑。   就在这时,一直和领地狗群保持着二十步距离的大灰獒江秋帮穷扑了过去,扑向了断尾头狼。   狼们纷纷让开,让出了一条通往狼群中心的通道。大灰獒江秋帮穷不顾一切地直插进去,通道转眼就被狼群从后面封死了。   獒王冈日森格远远地看着,叫了一声不好,打起精神就追,领地狗群呼啦啦地跟上了它,依然叼着那封信的小母獒卓嘎、跟着小卓嘎寸步不离的狼崽,还有父亲,也都跟着跑起来。   堵挡在前面两侧的红额斑狼群和黑耳朵狼群,给断尾头狼的狼群让开了路,也给领地狗群让开了路。十忿怒王地上,几股狼群共同围剿领地狗群的局面,突然演变成了领地狗群对一股狼群的追逐。   而在三百米开外的一片积雪匀净的平地上,已经失去了头狼的上阿妈狼群,正在吆三喝四地运动着,它们走向了十忿怒王地的制高点,目标已经不是领地狗群,而是人群了。   人们停下了。铁棒喇嘛藏扎西跑到前面,端着铁棒威胁着狼群:“你们不要过来,过来我就打死你们。”   红额斑狼群和黑耳朵狼群跑起来,迅速来到了制高点下面的平地上,肆无忌惮地挤对着没有了头狼的上阿妈狼群和多猕狼群,给自己挤出了一片能攻能守、能扑能逃的宽敞之地,然后用贪馋而阴恶的眼光,胸有成竹地一个个打量着这些暂时还能用两条腿走路的鲜美的食物。   人们下意识地朝后退去,退了几步就发现已经没有退路了,他们为了迅速靠近领地狗群,选择了最近的也是最陡的一面雪坡,这面雪坡溜下来容易,爬上去就难了,一面三米高的冰壁斜立在身后,人必须攀上冰壁,才能沿着来时的路重新回到十忿怒王地的制高点。   班玛多吉主任忽地蹲下去,回头喊着:“麦书记、丹增活佛,除了夏巴才让,大家赶快上,我的肩膀,哈哈,结实得像石头。”   夏巴才让忽地蹲了下来,喊道:“我的腰最圆、膀最阔、个子最高,你们赶紧上,书记、活佛、头人、藏医、梅朵拉姆,还有这些喇嘛,你们赶紧上。”班玛多吉扑过去,揍了夏巴才让一拳。夏巴才让恶狠狠地说:“这一拳我记住了,以后我会还给你,王八蛋赶快逃命吧。”班玛多吉哼了一声说:“不要以为我比你差,我比你强,各个方面都比你强。”   人们开始往上攀了。三米高的冰壁,踩着人的肩膀,正好可以攀上去,攀上去就好了,就能或爬或走地重新回到十忿怒王地的制高点。人们自动分成了两组,一组踩着夏巴才让县长的肩膀,一组踩着班玛多吉主任的肩膀,一个接一个地攀上去,安全地站到了冰壁上。   现在,冰壁下面只剩下夏巴才让县长和班玛多吉主任了。半圆的狼群包围圈又缩小了一些,最近的几匹狼离他们只有三步远了。   夏巴才让县长老虎一样跳起来,扑向班玛多吉主任,一手揪住他的衣袍领口,一手揪住他的腰带,嗨的一声扛在了肩上,又嗨的一声举了起来。   铁棒喇嘛藏扎西和索朗旺堆头人趴在冰壁上面,伸手撕住了班玛多吉,刚刚松开班玛多吉,夏巴才让就惨叫一声,倒了下去。 夏巴才让县长是被狼群拽倒的,十几匹狼一起扑向了他。拽他倒地的同时,又有十几匹狼扑向了他。   丹增活佛喃喃地说:“夏巴才让县长救了我们大家,我们为什么不能去救他呢?他不会死的,不会死的。”说着,他从好不容易攀上来的冰壁上溜了下去。   黑耳朵头狼正好抢到了一大块大腿肉,突然看到了跑来的人群,便两口吞了下去,赶紧离开那场尸肉争夺战,激动得嗥叫着,招呼自己的狼群迅速布阵,然后目中无人地围了过去。   丹增活佛平静地望着大家说:“是我带头溜下来的,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要溜下来吗?”大家一脸茫然。丹增活佛说:“你们回头往上看,看了你们就知道了。”大家回过头去,不禁异口同声地惊叫起来:“啊?”   大灰獒江秋帮穷插进狼群后跑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入重围,它不仅不能咬死断尾头狼,反而很可能会被狼群咬死。它倏然停下,扑咬着那些拦路的壮狼和大狼,朝着獒王冈日森格吼叫的地方突围而去。一阵震天撼地的厮杀,从狼群的中心和狼群的边沿同时开始,搅得积雪升天,乌云铺地,狼尸横陈着,獒尸同样横陈着。   在数量上占绝对优势的狼群突然从两个方向来了一个回旋,把父亲和他怀里的小母獒卓嘎以及狼崽裹进了狼群。   大灰獒江秋帮穷奋力来到了父亲身边,它已经放弃突围,把撕咬的目的锁定在了保护父亲上。与此同时,獒王冈日森格把最强悍的几只藏獒集中在了自己身边,正在杀出一条通往父亲和大灰獒江秋帮穷的血路。   就在这时,狼群的前边,那个不受藏獒攻击、薄弱得只有老狼和弱狼的地方,几乎是晴天霹雳般地冒出了一个一直跟踪监视着断尾头狼的狼群的恶魔。所有的狼都认识它,它就是那只脊背漆黑如墨、前胸火红如燃的穷凶极恶的藏獒,那个在寄宿学校的厮打中死而复生的名叫多吉来吧的党项罗刹。它是父亲的狗,只要父亲一遇到危险,它立刻就会出现。   如同遭受了天兽的打击,那些老狼和弱狼争着抢着躺下了,仿佛死亡是一件值得争抢的事儿。断尾头狼紧急发出了一声锐利如箭的嗥叫,这是逃跑的信号,狼群丢开几乎就要围死的大灰獒江秋帮穷和父亲,纷纷转身,夺路而去。   父亲以及他怀里的小母獒卓嘎和狼崽回到了獒王冈日森格身边,大灰獒江秋帮穷也回到了安全的地方。多吉来吧又一次消隐而去。   在异口同声的惊叫声中,人们看到,白昼渐逝的天色里,十忿怒王地的制高点上,那岿然挺起的雪梁顶端,已是狼影幢幢了。在坡度缓慢的雪梁南边,獒王冈日森格带着领地狗群正从缓坡上下来,慢腾腾地走向平地,走到这边来了。   朝着人群包围而去的几股狼群同时停了下来,紧张地望着领地狗群。离领地狗群最近的是红额斑头狼的狼群,狼群的一角正好横挡在领地狗和人群之间,红额斑头狼从靠近人群的这边蹦跳过去,站在了迎击领地狗群的最前面。   獒王冈日森格似乎并不想招惹狼群,在五十步远的地方拐了弯,绕开狼群走了过来。   人们这才看到,在黄昏接近尾声的朦胧里,领地狗群的中间居然还有一个人。   小母獒卓嘎突然跳起来,蹿到了领地狗群的前面,激动地冲着班玛多吉主任叫了一声,一叫信就掉到地上了,赶紧又叼起来,唰唰唰地使劲摇着尾巴,跑起来。   红额斑头狼咆哮了一声,纵身跳向了小母獒卓嘎必然经过的地方,腿脚刚刚站稳,小卓嘎便飞奔而来。只听砰然一声碰撞,积雪哗地扬起来,掩埋了被撞翻在地的小卓嘎。小卓嘎想站起来,但是没有奏效,一只狼爪用力踩住了它柔软的肚子,一对狼牙奋然咬向了它还没有长粗的嫩脖子。   信还在嘴上,小母獒卓嘎到死也没有松开叼着那封信,鲜血转眼染红了信,谁也不知道那是一封什么信,等到獒王冈日森格奔扑过来,营救自己的孩子,抢夺那封信时,信已经被红额斑头狼吞进了喉咙。小卓嘎的尸体被一匹母狼叼进了狼群的中央,和另外几匹母狼一起,迅速地瓜分干净了。   獒王冈日森格怒气冲天,却无法冲进密集的狼群,夺回自己的孩子,只能一口咬住来不及逃走的红额斑头狼的喉咙。   獒王冈日森格用一只爪子摁住红额斑头狼,牙齿离开了对方的喉咙,抬起头,悲痛地号哭着,泪水泉涌而出。眼泪还没有流尽,它就毅然放开了红额斑头狼,带着哀哀不绝的哭声离去了。 在獒王冈日森格的带领下,领地狗群和父亲走向了雪原的暮色里影影绰绰的人群。会合的一瞬间,人和藏獒都无法清晰地看到对方的表情,但声音代表了一切,所有的人都不止一次地呼喊着獒王和领地狗群中其他藏獒的名字。他们哭着,互相拥抱在一起,连矜持的丹增活佛,连曾经怕狗的麦书记,也和藏獒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没有人看见黑暗中的大灰獒江秋帮穷,领地狗群能看见它却不想理睬它。和大灰獒江秋帮穷同样被冷落的还有父亲。   这时索朗旺堆头人走过来,诚恳地说:“汉扎西啊,你不该到这里来,你应该走了,远远地走了。”父亲说:“我往哪里去啊,西结古草原就是我的家。”索朗旺堆头人摇摇头说:“不是了,西结古草原已经不是你的家了。我们都知道地狱饿鬼食童大哭和护狼神瓦恰主宰了你的肉身,你应该到一个没有狼的地方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的铁棒喇嘛藏扎西说:“佛爷的意思是,你必须找到多吉来吧,多吉来吧没有死,你的不死当然也是可以原谅的。”丹增活佛摇了摇头说:“从最早天地形成的时候,西结古草原就有了神,所有来这里的人,都是神招来的有情之物,还是让神来决定你的去留吧,你要好好找啊,找到多吉来吧。”   夜色中的狼群突然动荡起来,眼睛的光亮朝前飘移着,明显得靠近了,密集了。藏獒们叫起来,威胁着狼群不要有任何狂妄之举。人们瞪视着前面,紧张得忘记了呼吸。   父亲悄悄地离开了人群和领地狗群,沿着十忿怒王地制高点的山脚,一条暂时还没有狼群的通道,走了过去。   江秋帮穷犹豫着,望着父亲毅然而去的背影,跟了几步,突然又停下来,磨磨蹭蹭地走向了领地狗群。   这时獒王冈日森格看到了父亲远去的背影,狂猛地吼叫起来,它想告诉父亲,多吉来吧就在十忿怒王地制高点的附近,正在监视着狼群的一举一动。但是父亲和别的人都没有听懂它的话,以为獒王的吼声是对狼群的警告。   四面八方的狼群正在更加大胆地靠近着人,敌意的雪原、危机四伏的夜晚,显得更加冰冷而坚硬。领地狗群身边的人们望着狼群,不由得朝一起挤了挤。而父亲却倔强而孤独地走着,边走边粗声大气地喊起来:“多吉来吧,你回来吧多吉来吧,你不回来我就要离开西结古草原了。”   父亲边喊边走,没有喊出多吉来吧,却喊来了两具狼的尸体。父亲发现狼尸的周围全是狼的爪印,一看就知道是一群狼袭击了这两只孤独的狼。   父亲愣怔着,又是一阵悲伤,天性悲悯的父亲谁死了他都会悲伤。这个时候父亲还不知道,他看到的是多猕头狼和尖嘴母狼。身材依然臃肿的尖嘴母狼和多猕头狼的尸体,横陈在原始血腥的雪原上。   父亲站了一会儿,又朝前走去。一股狼群跟上了父亲,它们正是多猕狼群。多猕狼群一跟上,上阿妈狼群也不紧不慢地跟了过去。   父亲很快发现了身后的狼群,知道死是自己必然的选择,因为这也是一种责任,用自己的死承担狼灾严重的责任,免得让别人去追究真正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呢?他相信麦书记是知道的,丹增活佛也是知道的。   父亲走向了跟踪而来的狼群。   他开始脱衣服,先脱掉了棉袄,扔向了狼群,狼群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哗地后退了一大截,又脱掉了棉裤,扔向了狼群,狼群更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哗地又后退了一大截。最后父亲把自己脱得精光,就像真正的神那样赤条条地行走在雪原上。   狼群呆愣着,它们吃过人肉,却没有见过人在活着的时候那肉是什么样子的,吃惊地发现,人体是那么白亮,律动是那么富有节奏,而且在夜空下闪烁着十分刺眼的绿色荧光,那荧光是热力雷石发出来的,藏医喇嘛尕宇陀送给父亲这块可以发出荧光、产生热量、具有法力的天然矿石。近前的几匹狼突然转身跑起来,它们觉得强烈的荧光射进了它们的眼睛,恍然以为这就是那只奇怪的眼睛和那个赤条条喊叫而来的人准备咬死它们的预兆。它们跑离了十忿怒王地的制高点,跑离了围剿人群和领地狗群的地方,直到父亲看不见了那些诡秘毒恶的眼灯,狼群也看不见了父亲身上凶光四射的热力雷石。   父亲莫名其妙地停下来,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奔跑的声音,扭头一看,发现黑暗中一只头上长了翅膀的巨大怪兽朝他奔扑而来。 狼群已经变成了一片蓝幽幽的鬼火,飘溢在夜色下的雪原上,最让人们惧怕和最让领地狗群担忧的,是十忿怒王地的制高点,断尾头狼的狼群亮开所有的眼灯鸟瞰着下面,就像高高在上的悬石,随时都会塌下来砸向人和狗。   獒王冈日森格抬起头来,怒视着制高点上的狼眼,忐忑不安地吼叫着,一直吼叫着,发现雪原上蓝幽幽的鬼火突然有了一阵动荡,赶紧又把注意力集中在了前面。领地狗们狂叫起来,嗓子是疼痛的,声音是沙哑的,但越是这样它们越要声嘶力竭地叫嚣,警告狼群不要轻易走过来。   就在领地狗群专注于狂叫的时候,獒王冈日森格走到了大灰獒江秋帮穷跟前,它们互相嗅着鼻子碰着头,用牙和舌头摩挲着,好像在商量着什么。江秋帮穷不停地首肯着:好啊,好啊,就这样。然后就分开了。片刻,趁着越来越有声威的藏獒的叫嚣,大灰獒江秋帮穷离开人群和领地狗群,悄没声地走向了狼群。   突然得让人来不及反应,十忿怒王地的制高点上,一阵喧嚣哭叫奔泻而来。领地狗尤其是獒王冈日森格通过自上而下的夜风,闻到了党项罗刹多吉来吧的雄壮之气。   多吉来吧肯定意识到了这股高高在上的狼群对人和领地狗群造成的压力,也听懂了獒王冈日森格的吼声里有着对它的期待:咬死断尾头狼,赶走上面的狼群。它出动了,幽灵一般走出它的隐蔽地,屏住呼吸,闭着眼睛,脚步轻盈,斗折蛇行,空气一样不露形迹,突然又是疾风高速,在同一秒钟,用前爪掏进了一匹狼的肚子,用牙刀划破了另一匹狼的喉咙,猛吼一声,吼声还没落地,身子就闪电般地来到了断尾头狼跟前。   断尾头狼的第一个反应是转身就跑,第二个反应是迎头抗击。多吉来吧在一爪子打倒它的同时,骑在了它身上,用四个爪子前后左右地牢牢控制了它。   断尾头狼悲惨地嗥叫着,多吉来吧用如雷贯耳的咆哮轰炸着,一连轰炸了好几声,然后闻了闻狼的鼻子,跳下狼身,扬长而去,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狼群围向了断尾头狼,闻着,看着,发现它们的头狼完好无损,哪儿也没有受伤,一滴血都没有流失,但的确是死了,呼吸和心跳都没有了。   有几匹狼齐声嗥叫起来,嗥叫凄厉哀婉,你长我短,悠悠地从高处往低处降落而去。   大灰獒江秋帮穷扑过去了,黑耳朵头狼一对幽黑的耳朵抖了一下,眼睛一沉,看清是一只伟硕的藏獒覆盖了自己,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喉咙就被钢钳一样的獒牙捏住了。挣扎是徒劳的,无声的挣扎更是徒劳的,黑耳朵头狼就像被它许多次咬住的羊一样,无助地扑腾着,动作越来越小,渐渐不动了。   獒王冈日森格走了,这条路是通往狼群中心的,红额斑头狼从前锋线上迅速退到了中心地带,心惊肉跳又杀性嚣张地等待着:獒王来了,决斗来了。   父亲等了半天,感觉到那怪兽就在眼前,却不来张嘴咬他,睁开眼睛一看,才发现哪里是什么头上长了翅膀的巨大怪兽,而是嘴上叼着他的棉袄棉裤的大灰獒江秋帮穷。   这片雪原是多吉来吧的老家,是多吉来吧过去每天奔跑、猎逐、巡逻的地盘。他们在这片熟悉的雪原上从北到南、从东到西,跋涉了很长时间,什么收获也没有。父亲停了下来,瞩望悲怆的四野,苦涩地长叹一声。大灰獒江秋帮穷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找了一块低洼处,使劲刨起来,它知道父亲劳累了一夜,需要休息了,就想尽快替父亲挖出一个雪窝子来。   父亲没有在大灰獒江秋帮穷给他挖好的雪窝子里休息片刻,就走向了碉房山。一路上,他不停地对江秋帮穷说:“我要走了,就要离开西结古草原了,你回去吧,回到领地狗群里去吧,告诉獒王冈日森格,我已经走了。”江秋帮穷知道分别在即,汪汪汪地答应着,一直跟着父亲来到了碉房山下。   父亲拥抱了江秋帮穷,江秋帮穷舔着父亲的脸,当一股咸涩的味道进入它的味蕾、流入它的胸腔时,它的眼泪顿时汹涌而出,淹没了父亲的脸。   父亲上山去了,回头看时,发现大灰獒江秋帮穷孤独的身影朝着西边的云雾消失而去。 獒王停下了,停在了离红额斑头狼二十步远的地方,用深藏在长毛里的大吊眼不改傲慢地盯着面前这个狼界中的雄霸之材,石雕一样不动了,连浑身的獒毛也不再抖动了。   红额斑头狼四下里看了看,看到的全是狼眼,幽幽然森森然的眼灯,爆发着欲望的蓝光,漫无边际地流淌着,近处的是自己的狼群,外围的是黑耳朵头狼的狼群和断尾头狼的狼群。   獒王冈日森格的眼睛里充满了疑惑,那里面有它一直没有想通的问题:为什么?为什么今年你们变得如此穷凶极恶?为什么从来不联合围猎的几股狼群,突然纠集在了一起?本地的狼一向把外地狼的侵入看作是首要的提防目标,为什么今年突然改变了,今年你们宽容地没有跟多猕狼群和上阿妈狼群厮打起来?它朝前走了几步,用凶鸷的眼光横扫着狼群,最后把更加凶鸷的一瞥投射在了红额斑头狼身上。   红额斑头狼顿时很紧张,作为西结古草原最强悍、心理素质最好的狼,它紧张的表现不是后退,而是向前,威风凛凛地向前走了几步,然后翘起狼嘴,直指獒王。包围着獒王的所有的狼,都翘起了狼嘴,直指獒王。   对峙开始了,獒王冈日森格和红额斑头狼以及三股大狼群的生死对峙,在深夜的静寂中开始了。   獒王冈日森格已经做好了准备,打算和红额斑头狼以命相换,它用自己的形体语言告诉对方:我可以让你咬死我,让你成为亘古及今西结古草原惟一一个咬死了獒王的狼中英雄,但你必须撤退,你现在是十忿怒王地仅存的头狼,你带着你的狼群退了,所有的狼群也就退了。   红额斑头狼哪里会听从獒王冈日森格的劝告,耸动着脸毛狞笑起来。   依然是对峙,尖锐如离弦之箭、顽强似钢铁之山的对峙,就像天堂和地狱的抗衡,激烈而不起波澜。时间在紧张中滑翔,一点一点过去了,很慢,对獒王,对红额斑头狼,都显得太慢太慢。   獒王冈日森格就这么安卧着,用一种赴难就义的烈士的模样,傲对着浩浩荡荡的狼群,突然听到了红额斑头狼的一声嗥叫,立刻意识到,进攻开始了,狼群对自己的进攻已经开始了。   没有了狼群,一匹狼也没有了,连狼的声音、狼的爪印、狼的粪便,也没有了。荒风在清扫雪地,把狼的全部痕迹转眼扫净了。   人们惊愣着,领地狗群惊愣着,突然都喊起来:狼呢?那么多狼呢?好像是人们和领地狗群搞错了,本来这里就是一片古老的清白,什么兽迹人踪也没有。   不,不是什么也没有,有一只藏獒,它是来自神圣的阿尼玛卿雪山的英雄,是草原的灵魂,是金色的雪山狮子,是西结古草原的獒王冈日森格,它就在前面,在原本属于狼群的地方,站着,而不是卧着,站着的意思就是它没有死,它还活着,而且毫毛未损。   獒王冈日森格朝着人群,朝着领地狗群,微笑着缓缓走来,那微笑散布在它浑身英姿勃勃的金色毛发和钢铸铁浇的高大身躯里,散布在它气贯长虹的风度和高贵典雅的姿态中,如同雪后的阳光充满了温暖,充满了草原的自信和天空的深邃。遥远的神性和伟大的獒性就在这一刻,浑然在十忿怒王地天堂般的光明里。   领地狗群迎了过去,围绕着獒王冈日森格又跳又叫。看着它们激动的样子,人们互相询问着:狼退了,狼群消失了,难道是獒王冈日森格一个人打退的?   父亲就要离开西结古草原了。   处在悲怆之中的獒王冈日森格和它的领地狗群来到了父亲身边,用表情,用动作,询问着,安慰着。   父亲说:“冈日森格我要走了,我要离开西结古草原回到城里去了。”獒王冈日森格吐着舌头,用眼睛问他:为什么?为什么?父亲就唠唠叨叨地说起了被狼吃掉的孩子,说起了关于地狱饿鬼食童大哭和护狼神瓦恰主宰了他的肉身的传说,说起了丹增活佛给他的机会:找到多吉来吧,让神灵说服大家包括死者的家长把他留下来。父亲说:“可是我找不到多吉来吧,怎么也找不到,就只好离开西结古草原了。”   冈日森格当然听不懂父亲这么复杂的表达,茫然无措地看着父亲,突然甩了甩头,似乎要甩开令它费解的父亲的唠叨似的。它抛下父亲,转身走去,走着走着就跑起来。领地狗群望着獒王的身影,迅速跟了过去。 朝着东方的狼道峡口走了不到半个小时,父亲就碰到了人,是很多人,都是来送行的:麦书记、班玛多吉主任、梅朵拉姆来了;丹增活佛、藏医喇嘛尕宇陀、铁棒喇嘛藏扎西、老喇嘛顿嘎以及西结古寺的大部分活佛喇嘛都来了;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和部落的许多牧民也来了。还有父亲的学生:平措赤烈和从昏迷中恢复过来的达娃,还有央金卓玛。   送别持续到下午,狼道峡遥遥在望,分手就在眼前了。父亲停下来,回望着送他的人群,无力地挥了挥手,然后双腿一夹,加快了马速。这时峡口一线,弯月形的地面上,突然一阵动荡,弥扬而起的雪粉里,一群动物密密麻麻地堵挡在了狼道峡口。狼?父亲愣了,等他听到一阵激切的吼叫,才明白原来是獒王冈日森格和它的领地狗群。   父亲身后,那些送别他的人互相看了看,都显得有些紧张:是不是冈日森格不想让汉扎西走,带着领地狗群前来堵截了?   就在这时,从领地狗群的后面,响起了一阵粗壮雄浑的轰鸣声,轰鸣还没落地,领地狗群便哗地一下豁开了一道口子。一只脊背和屁股漆黑如墨的、前胸和四腿火红如燃的藏獒,风驰电掣般奔跑而来。   多吉来吧扑向了父亲,狂猛得就像扑向了狼群、扑向了豹群,它扑翻了父亲跨下的大黑马,骑在了滚翻在地的父亲身上,用壮硕的前腿摁住父亲的双肩,张开大嘴,唾沫飞溅地冲着父亲的脸,轰轰轰地炸叫着,叫着叫着,多吉来吧的眼泪夺眶而出,如溪如河地顺着脸颊流下来,漫漶在了父亲脸上。   父亲哭了,他的眼泪混合着多吉来吧的眼泪,丰盈地表达着自己的感情。   所有的人,那些来送别父亲的俗人和僧人、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都哭了。丹增活佛念起了《白伞盖经》。机灵的铁棒喇嘛藏扎西听了,立刻像宣布圣谕那样大声对大家说:“多吉来吧找到了,寺院里的至尊大神、山野里的灵异小神,都是要挽留汉扎西的,汉扎西可以不走了。”   所有的领地狗,包括刚猛无比的獒王冈日森格,都如释重负地喘了一口气,孩子一样呜呜地哭了。   藏历十二月的最后一日,也就是在月内四吉辰之一的无量光佛的吉日里,麦书记在西结古寺的十忿怒王殿里主持召开了一个动员大会,大会原来的名字叫“除狼”动员大会,现在又改为西结古草原“除四害”动员大会。会上,班玛多吉主任代表麦书记郑重宣布:   “我们要把‘除四害’当作目前的首要任务来完成,草原的‘四害’是:苍蝇、蚊子、兔老鼠(高原鼠兔)、瞎老鼠(高原鼢鼠),我们要特别强调,西结古草原的‘四害’里没有狼。”   草原上的人们这才意识到,这场惊心动魄的“獒狼大战”的缘起,原来是那个时候大家都知道、人人都参与的“除四害”。   在密不透风的“除狼”之下,多猕草原的狼群和上阿妈草原的狼群纷纷逃离自己的领地,进入还没有开展“除狼”运动的西结古草原,一方面强占生存的领地,一方面对人类进行疯狂的报复。   父亲后来说,我真是佩服啊,佩服麦书记和班玛多吉主任这些人的胆识和魄力,他们居然可以搞得和全国不一样,居然把草原“除四害”的内容由苍蝇、蚊子、老鼠、狼,改变成了苍蝇、蚊子、兔老鼠、瞎老鼠。   小母獒卓嘎和红额斑头狼无意中参与了人的决策。   大雪灾期间,省上在空投救灾物资的时候,空投了一封十分重要的信,那封信是要麦书记“亲启”的,核心的内容是两点:一是新近从军队退役下来一批枪支弹药,可以作为打狼的武器,青果阿妈州尤其是还没有开始“除狼”的西结古草原,可迅速派人去省会西宁领取;二是狼皮是制作裘衣被褥等用品的重要来源,草原牧区要把交售狼皮作为一项重要生产任务来抓,要制定计划,定人定额,力争超额完成。   庆幸的是,小母獒卓嘎从空投的羊皮大衣中叼走了这封信,千辛万苦地想送给班玛多吉主任,最终却把信和自己都送到了狼群的面前。小母獒卓嘎为这封信献出了生命,而献出生命的结果却是挽救了狼和整个西结古草原。狼仿佛是知道信的内容的,西结古草原最强悍也最智慧的红额斑头狼冒着被獒王冈日森格咬死的危险,把这封预谋大肆杀害狼的信吞进了肚里。   草原上传来了大灰獒江秋帮穷的噩耗。 大灰獒江秋帮穷和父亲分手后,一直在雪原上流浪。也许是它的孤独让它想起了群果扎西温泉湖中的浮冰,想起了在浮冰之上跳舞的白爪子狼,想起了白爪子狼送给它食物的情形,让它有了一种去看看白爪子狼的冲动,有人看到它跳进水里游向了湖中央的浮冰。谁也不知道江秋帮穷和白爪子狼在浮冰上共同度过的那些日子獒与狼之间发生了什么——反正不是仇恨相加,流血五步,而是亲和友善的曙光临照在头顶,让它们彼此的孤独不再是深重的灾难。   三个月之后,残冬的寒流依然凛冽,但已经挡不住群果扎西温泉湖的水温挣脱冰点,向暖水转移,浮冰迅速消融着,立足之地越来越小了。江秋帮穷和白爪子狼互相帮衬着游向岸边,回到了残雪斑斑的陆地上。   不久,白爪子狼因为偷咬来湖边游牧的羊群,而被牧民家的藏獒理所当然地咬死。当天下午,有人看到在群果扎西温泉湖平静的水面上,漂起了大灰獒江秋帮穷的尸体。   有人说江秋帮穷是因为思念獒王冈日森格和领地狗群忧郁而死,有人说它是因为无法阻拦白爪子狼袭击羊群更无法阻拦别的藏獒咬死白爪子狼孤愤而死,还有人说它是羞愧而死、无脸见人而死——可惜了,可惜了,藏獒的脸皮比起人来要薄得多,差不多就是一张纸,眼泪一泡就湿了、透了,就愧悔到心里去了,就要以死来拯救自己的声名了。对牧民对草原来说,一只伟大的藏獒,不仅应该是刚猛的保护神,更应该是光荣与耻辱的坐标。父亲说,自从大灰獒江秋帮穷在狼群面前吃了败仗并且受到领地狗群的责怪之后,它的尾巴就再也没有卷起来过。   不管大灰獒江秋帮穷为什么而死,所有人都不怀疑:它是自杀。   自杀的这一天正是“娘奶节”。人们想起大灰獒就是在“娘奶节”这一天出生的,所以就叫它江秋帮穷,意思是菩提的节日。它在这一天出生了,又在这一天离去了。   父亲和许多牧民纵马来到了湖边,摇着嘛呢轮念起了经,念着念着,群果扎西温泉湖平静的水面上突然耸起了一排大浪,把大灰獒江秋帮穷的尸体高高托起,托上了云端。大浪过后,江秋帮穷就不见了。   大灰獒江秋帮穷死了不久,相依为命的多吉来吧就离开父亲,远去他方了。   这一次不是为了藏獒根深蒂固的尊严和耻辱,而是为了另一种多吉来吧并不喜欢也不理解的使命——青果阿妈州军分区看上了多吉来吧,要调它去看守刚刚组建起来的监狱。父亲不想让它去,它也不想离开父亲,但是麦书记的恳求是不能忽视的。   多吉来吧只能离开父亲、离开学生日渐增多的寄宿学校了。它就是有一万个不愿意,也只能服从使命的安排。在父亲给它套上铁链子的那一刻,它就像孩子一样哭了,是委屈的抽搐,更是依依不舍的哽咽。它没有反抗,即使父亲把它拉上卡车的车箱,推进了铁笼子,它也没有做出丝毫难为父亲的举动。它知道父亲是无奈的,父亲必须听从麦书记的。多吉来吧惟一想到的是,麦书记要是一个坏人就好了,是坏人它不仅可以坚决不跟他去,还可以一口咬死他。遗憾的是,在它天长日久的认识里,麦书记是个好人,是个绝对应该亲近的人。多吉来吧大张着嘴,吐出舌头,一眼不眨地望着父亲,任凭眼泪哗啦啦地流下来,流进了嘴里,流在了车箱。   许多喇嘛和牧民都来送行,他们都哭了。寄宿学校的孩子们更是悲泪涟涟,他们像多吉来吧一样,哭得隐忍而深沉。   但是父亲没有哭,他满腹满腔都汹涌着酸楚的水,却咬紧牙关,没有让酸水变成眼泪流出来。他知道自己一哭,多吉来吧就会受不了,悲伤的阴影就会越来越厚地笼罩它,让它在远离主人的时候心情郁闷、不吃不喝、自残自毁。父亲一再地告戒自己:不能哭,绝对不能哭,多吉来吧是一只心事很重的藏獒,不能再给它增加任何心理负担。   汽车开动了。多吉来吧从铁笼子里忽地跳了起来,扑了一下,又扑了一下,一连扑了七八下。父亲追逐着汽车,忍不住地喊了一声:“多吉来吧,保重啊。”喊着,一声哽咽,满眶的眼泪泉涌而出。父亲再也控制不住了,他的哭声飞着,泪水飞着。令人心碎的声音带动着他身后的孩子们,这些多吉来吧日夜守护着的寄宿学校的学生,突然喊起来:“多吉来吧,多吉来吧。”一个个号啕大哭。   这时獒王冈日森格带着领地狗群跑来了,看到多吉来吧已经被汽车带走,就疯狂地咆哮着,追了过去。獒王是明智的,它知道领地狗群的追逐只能是送别,而不可以是拦截,所以它们没有跑到前面去,自始至终都跟在汽车后面,把对汽车的愤怒和撕咬,最终变成了悲伤和呼唤。   只有一只藏獒一直在愤怒,在撕咬,那就是母性的大黑獒果日,它爱上了沉默而强大的多吉来吧,还没有来得及表示什么,人们就把多吉来吧带走了,带出了西结古草原,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沂水∑君翊】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